那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
躺在佣人房窄小的床上,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在地板上,映出一片清辉。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全是白天书房里凝重的气氛,陆砚深眼中那抹被背叛的阴郁,以及赵启明那张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带着虚伪笑意的脸。
仇恨的火焰在胸腔里灼烧,带着旧日家破人亡的惨痛记忆,烫得我心口发疼。对赵启明,我有着刻骨的、无法消弭的恨意。这种恨,早已融入骨血,成为我的一部分。
然而,比恨意更让我心绪不宁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担忧。这担忧并非全然为了陆砚深,或许更多是为了……这座我暂时栖身的、由他掌控的“牢笼”的稳固?又或者,是为了内心深处那丝刚刚燃起的、名为“可能被需要”的微弱星火?
我清楚地知道,赵启明的目标绝不止于挖走一个工程师。他的贪婪如同深渊,一旦开始吞噬,就不会轻易停下。陆砚深和他的砚深集团,此刻正站在悬崖边缘,而赵启明,就隐在暗处,准备着下一步更阴狠的推手。
我该不该说?
我能不能说?
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沈清弦,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合约保姆,一个被前任囚禁在此、日夜承受报复的阶下囚。你有什么资格对砚深集团的商业危机指手画脚?你开口的后果是什么?是引来他更深的嘲讽,质疑你别有用心,还是打破目前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衡,让他以为我仍在觊觎他的商业帝国?
风险太大了。沉默,才是最适合我身份的选择。明哲保身,冷眼旁观,这本该是我这三年来学会的生存法则。
可是……另一个声音,更尖锐,更执拗,在我心底呐喊。那是属于曾经的沈清弦的声音,是那个在商界沙龙里能与父辈侃侃而谈、在项目谈判桌上寸土不让的沈家大小姐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你明明知道危险所在,你亲身经历过他的手段,你或许能提供一点点……不一样的视角?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提醒?
两种念头如同两条巨蟒,在我脑中激烈地绞杀,撕扯得我头痛欲裂。我辗转反侧,被子被揉搓得一团糟,冷汗浸湿了额发。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我依然没有答案。但身体已经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习惯性地起床,洗漱,换上那套灰扑扑的佣人服。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只有一双眼睛,因为内心的挣扎而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当我端着精心煮好的黑咖啡,走向书房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托盘边缘被我指尖用力攥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推开书房的门,里面只有陆砚深一人。
他坐在书桌后,晨曦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似乎在审阅一份紧急报告,眉头紧锁,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整个人笼罩在一层低气压中,比昨天更加沉郁。手边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蒂。
我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习惯性地伸手指了一下桌角空着的位置。
我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咖啡杯稳稳地放下。浓郁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却丝毫无法缓解空气中的凝重。我垂着眼,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疲惫和焦躁。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放好咖啡,按理应该立刻转身离开。可是,我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那个在脑海里盘旋了一整夜的问题,如同沸腾的岩浆,寻找着喷发的出口。
说,还是不说?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放弃的那一刻,陆砚深似乎因为我的停留而略微感到一丝异样,他抬起眼,目光带着一丝询问扫了过来。
就是这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不耐,没有斥责,只有一丝被打扰的、纯粹的疑问。但就在这极短暂的对视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昨天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被信任之人背叛的阴郁。
就是这一眼,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中犹豫的天平。
冲动,如同脱缰的野马,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前微微倾身,用极低极低、快得几乎听不清的语速,像害怕被人听见的秘密接头,对着他说道:
“先生,星耀的赵总……惯用连环套。他挖角可能只是第一步,后续必有针对市场或供应链的动作,请……请务必小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声。脸颊像被火烧一样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我飞快地垂下头,几乎将整张脸都埋进胸口,不敢再看他的表情。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是要跳出来一样。
完了。
我说了。
我竟然真的说了。
我像一个在悬崖边闭眼跳下去的赌徒,将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一个未知的结果上。等待着我的,会是万丈深渊,还是……一线生机?
恐惧和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同时席卷了我。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可能是雷霆万钧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