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床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反复回味着周姨刚才说的每一个字。
“先生守了你大半天呢。”
“公司来了几个紧急电话都没接。”
“实在没办法才去书房处理了一下,很快就又回来了。”
这些信息,像一块块拼图,将我昏沉记忆中那些模糊的、不确定的片段,逐渐拼凑成一个清晰得令人心惊的画面。那个我以为是自己高烧产生的幻觉——他为我敷毛巾的手,他低沉的回应,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原来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狠狠撞击着我的心房。一种混杂着震惊、茫然、和一丝微弱到不敢承认的悸动的复杂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我心乱如麻,试图将这些信息强行压下,用理智告诉自己“这不过是雇主对雇员的责任”时,房门又被轻轻推开了。
周姨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杯温水和一个药片。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走到床边,将水杯递给我:“来,把药吃了,医生嘱咐的,烧退了也要巩固一下。”
我接过水杯,水温恰到好处。道了谢,顺从地将药片吞下。温水滑过喉咙,缓解了干涩。
周姨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床边,动作自然地帮我掖了掖被角,目光慈爱地落在我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朝门口方向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后,微微俯下身,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
“清弦啊,刚才有些话,我没敢当着先生的面说全。”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看向周姨。她的眼神里,有怜惜,有感慨,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何止是守了大半天?”周姨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每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你昨晚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后半夜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浑身抖得厉害。先生他……”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先生他几乎是一夜没合眼啊。”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握着水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我就住在隔壁,起夜的时候,看到你这屋的灯一直亮着,心里不放心,过来看了一眼。”周姨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我就看见,先生就坐在你现在靠着的这个位置,连椅子都没坐,就那么……半靠着床头。一只手让你枕着,另一只手,隔一会儿就给你换一次额头上的毛巾。”
她的描述,如此具体,如此生动,瞬间将我拉回了那个混沌而痛苦的夜晚。我仿佛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能听到毛巾浸入冷水又拧干的声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我给你量体温,你迷迷糊糊地乱动,是他扶着你的头,动作轻得……我都没见过他那样。”周姨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了感慨,“后来你好像抓住了他的手,嘴里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他就那么让你抓着,一动没动,直到你睡安稳了些。”
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周姨的描述,与我昏沉记忆里那些破碎的、羞于启齿的片段完全吻合。我抓住他的手,喊他“阿深”……这些,竟然都被周姨看到了?
一种巨大的窘迫感席卷了我,让我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姨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但她没有停下,反而用一种更加郑重的语气说道:“清弦,我在这宅子里做了快二十年了,从先生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就在。我见过他各种各样的样子,成功的,失意的,高兴的,愤怒的……但我可以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这句话,像一道最终判决,沉重地落了下来。
“从来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周姨的话,像一把重锤,彻底击碎了我试图筑起的、名为“这只是责任”的脆弱防线。如果只是责任,大可叫来医生和周姨轮番看守,何必亲自守上一整夜?何必连紧急的公司电话都推掉?何必……用那种近乎笨拙的温柔,去照顾一个他本该恨之入骨的人?
巨大的信息量,像海啸般冲击着我的认知。我握着水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杯中的水面漾开细碎的涟漪。我不得不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以免失手打翻。
心乱如麻。
各种情绪疯狂地交织、冲撞。有一丝隐秘的、无法忽视的甜意,像偷偷渗出的蜜糖,在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原来,在我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他真的在。不是幻觉,不是梦境。他沉默地、固执地,守了我一夜。
但紧接着,这丝甜意就被更强烈的恐慌和不确定所淹没。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与他这三个多月来对我的冷漠、刻薄、甚至带着羞辱的报复,形成了如此巨大而矛盾的反差。我完全无法理解。
难道真如苏晚晴所说……?
不,这个念头太危险了。三年前那个雨夜,他冰冷决绝的眼神,我至今记忆犹新。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只有被背叛的滔天怒意和彻底的失望。那样的恨意,怎么可能在三年后,轻易转化为……在意?
可周姨的话,他昨夜的行为,又是如此真实,不容辩驳。
我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四周都是迷雾,找不到出口。唯一的线索,却指向一个我既渴望又恐惧的方向。
周姨看着我苍白的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了房间。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包含着鼓励,又似乎带着担忧。
房门再次关上。
我独自坐在床上,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彻底消失,房间陷入一片昏暗。我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周姨的话,回放着昨夜模糊的记忆片段。他紧绷的下颌,他低沉的“我在”,他为我更换毛巾时生疏却轻柔的动作……
心里那种“说不出的感觉”,此刻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汹涌。它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搅得我不得安宁。
既感到一丝无法否认的、被珍视的甜。
又充满了害怕再次误解、再次受伤的、深入骨髓的恐慌。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我心中激烈地搏斗着,让我对未来,对陆砚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