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宾客们,目光依旧若有若无地停留在我身上。只是那目光里的内容,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看戏般的嘲讽或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充满了惊讶、探究,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欣赏。低低的议论声像潮水般起伏,我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真不简单……”、“……这气度……”、“……哪像服务生……”
我微微垂着眼,脸上依旧是那副训练有素的、平静无波的表情。蹲下起身时,制服裙摆带起细微的风,我顺手理了理并不存在的褶皱,动作自然而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只是我漫长服务生涯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我知道,危机并未完全解除。由她引发的这场骚动,其涟漪仍在扩散,需要有人来抚平。尤其是,在场还有许多不明就里、却被刚才的冲突惊扰到的宾客。
就在我直起身,准备端起托盘继续未尽的工作时,一阵略显急促和困惑的法语对话,像几颗珍珠落入玉盘,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位穿着优雅、气质出众的中年女士,她正微微蹙着眉,对她身旁的男伴低声说着什么,目光还带着一丝残留的惊疑,扫过刚才王太太站立的位置。
“……亲爱的,刚才那边是怎么回事?好像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那位女士的叫声可真吓人……”她的法语带着纯正的巴黎口音,语调里透着教养良好的人对于公共场合失态行为本能的不适和担忧。
她的男伴,一位同样风度翩翩的绅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用法语安慰道:“似乎是一些不愉快的小摩擦,但愿没有影响晚宴的雅兴。不过,这位服务人员的处理方式倒是很专业。”他的目光赞许地落在我身上。
我心中微微一动。机会来了。
这不是刻意表现,而是作为一名合格的宴会服务者(或者说,作为一名曾经主办过无数次国际性宴会的沈家千金)的本能反应。当宾客,尤其是重要的国际宾客,对宴会中发生的意外流露出不安时,及时、得体地安抚和解释,是维护主人颜面、确保宴会顺利进行的职责所在。
而且,用流利的法语与这位显然身份不俗的女士交流,其效果,远胜于用中文向任何一位本国宾客解释。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跨越了当前“服务生”身份的、关于底蕴和教养的展示。
我没有丝毫犹豫,端着托盘,步履轻盈而平稳地走向那对法国夫妇。在距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不卑不亢的礼节。
然后,我抬起头,迎上那位女士尚带疑惑的美丽眼睛,用纯正、流利、带着恰到好处优雅腔调的法语,清晰而温和地开口说道:
“晚上好,夫人,先生。”
我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他们听清,语调平稳舒缓,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力量。
“非常抱歉,刚才附近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可能打扰到了二位的雅兴。”我选择了一个最中性、最温和的词汇“意外”,完全略去了王太太的诬陷和争吵部分,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插曲。
那位法国女士显然有些惊讶,她没想到一个中国的服务生能说出如此地道流畅的法语,而且用词如此得体。她眼中的疑虑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好奇和欣赏。
“哦,没关系,”她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许多,“只是有些突然。请问……问题解决了吗?”她的教养让她即使面对服务人员,也保持着礼貌的关切。
“请您放心,问题已经妥善处理了。”我微笑着,笑容温和而专业,不带一丝谄媚或委屈,“只是一点酒水洒落的小事,我们已经做了应急处理,不会影响晚宴的整体氛围。对于刚才可能给您带来的短暂困扰,我谨代表宴会服务团队,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我的措辞极其讲究,“代表宴会服务团队”,既表明了身份,又将个人行为上升到维护整体形象的高度,显得大气而周全。
那位法国绅士眼中赞赏的神色更浓了,他接口道:“您太客气了。您的专业和冷静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看向自己的女伴,“你看,我说了吧,只是一点小插曲。”
法国女士终于露出了放松的笑容,她看着我,目光中带着真诚的赞许:“您的法语说得真好,非常优雅。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如此镇定和周全,真是令人佩服。”
“您过奖了,夫人。”我微微欠身,态度谦逊而自然,“确保每一位宾客都能享受一个愉快夜晚,是我们的职责。如果您还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告知我。”
说完,我再次礼貌地颔首,然后端着托盘,优雅地转身,继续走向需要酒水的宾客。整个交流过程如行云流水,不过短短一分钟,却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微型外交。
而这一分钟的效果,是震撼性的。
在我与法国夫妇用法语流畅交流的时候,周围不少懂法语的、或是不懂法语但能看懂氛围的宾客,都再次将目光聚焦过来。当他们看到那位原本有些不安的法国女士,在我的安抚下迅速展露笑颜,甚至对我赞不绝口时,那种惊讶和赞叹,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如果说,之前我用逻辑和证据反驳王太太,展现的是冷静和智慧;用专业手法处理污渍,展现的是能力和素养;那么此刻,我用流利法语安抚国际宾客,展现的则是深植于骨髓的、无法被落魄境遇所磨灭的底蕴和格局。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服务生”所能解释的了。
这是一种降维打击。
王太太那种依靠财富和身份耀武扬威的浅薄,在我这举重若轻的、源于真正贵族教养的从容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人群中,关于我的议论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充满了惊叹和不可思议。
“她竟然会说法语?还说得这么好?”
“这发音,这用词……绝不是普通培训班能学出来的……”
“她到底是谁?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沈家……看来沈家这位大小姐,真不是一般人啊……”
我穿梭在人群中,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的变化。从最初的鄙夷、好奇,到现在的震惊、欣赏,甚至带着一丝敬畏。我依旧低眉顺眼,动作规范,但一种无形的、名为“尊严”的光环,已经悄然笼罩在我周身。
经过一位与父亲曾有旧交的长者身边时,他主动从我的托盘上取了一杯香槟,在交接的瞬间,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惋惜,有感慨,但更多的是无声的鼓励和肯定。他什么也没说,但那轻轻的一颔首,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我微微回以一笑,心领神会。
我知道,今晚这一关,我不仅过了,而且赢得漂亮。
我用我的方式,在这场由陆砚深设定、由王太太掀起的风暴中,不仅保全了自己,更意外地,重塑了在部分人心中的形象。
而我,始终没有去看那个一直站在阴影里的男人。
但我知道,他一定看到了这一切。
包括我最后,那无懈可击的、用法语完成的绝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