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还钥匙后的第二天,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陆砚深没有再提起藏书室的事,也没有布置新的、刁钻的任务。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沉默地用餐,处理公务,偶尔出门。
我则继续扮演着那个没有情绪、高效运转的保姆角色,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日常的、琐碎的劳作中,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那颗依旧会因为想起那些照片而隐隐作痛的心。
但我知道,那件事没完。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果然,第三天下午,陆砚深没有去公司。他穿着宽松的深灰色家居服,从二楼书房下来,径直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经过厨房门口时,他脚步未停,只是侧过头,目光淡淡地扫过正在擦拭料理台的我。
“跟我上来。”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抹布的手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尖隔着薄薄的橡胶手套,能感觉到台面冰凉的触感。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是,陆先生。”我低声应道,放下抹布,摘掉手套,跟在他身后。
他的背影挺拔,步伐沉稳,踩在铺着厚地毯的楼梯上,几乎没有声音。我跟在后面,保持着两步左右的距离,低眉顺眼,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每上一级台阶,都感觉离那个充满禁忌和秘密的房间更近一步,离他即将揭开的审判更近一步。
再次站在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前。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天陈年书卷和尘埃的味道。陆砚深拿出那把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侧身,示意我先进。这个举动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声的压力。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藏书室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窗明几净,书籍整齐,空气清新,甚至比之前更多了一丝精心打理后的光亮。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毯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安静而祥和。
陆砚深跟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踱步,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扫过书架,掠过阅读桌,滑过地毯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苛刻的严谨。手指偶尔会拂过书脊,检查是否还有残留的灰尘;目光会停留在某些书籍的分类标签上,确认顺序是否正确;甚至会蹲下身,查看书架底部的角落是否清理干净。
我垂手站在房间中央,像一件等待被检验的物品。呼吸放得很轻,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我能感觉到他目光扫过我时,那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有他轻微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沉默像不断积聚的浓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他踱步到了那个靠里侧的、我曾经发现桃木盒子的书架前。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喉咙。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书架顶层,那个不起眼的角落。然后,他伸出手,甚至没有借助移动楼梯,只是踮起脚,手臂修长,轻松地就从那个缝隙里,取出了那个桃木盒子。
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他拿着盒子,转身走到阅读桌前,将盒子放在桌面上。台灯的光线洒落在擦去灰尘后显得温润光洁的盒盖上。
我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陆砚深没有立刻打开盒子。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轻轻抚摸着盒盖的表面。他的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他就这样静静地抚摸着盒子,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几秒钟后,他的手指停了下来。指尖,精准地按在了盒盖中央,靠近锁扣位置的某一点。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直直地射向我。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审视和探究,而是变成了一种……确凿的、带着冰冷怒意的锐利。像是终于抓住了猎物最致命的把柄。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句,清晰地割破空气:
“你打开过它。”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尽管早有准备,但当这句话真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用这种不容反驳的语气,还是让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怎么知道的?我明明已经那么小心地擦拭干净,恢复了原状!是照片的顺序不对?还是盒子的摆放角度有细微差别?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脸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不能承认,但也不能激烈否认。激烈的反应,本身就是一种心虚。
我垂下眼睫,避开了他锐利的目光。没有回答“是”,也没有说“没有”。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因为做错事而被当场抓获,却倔强地不肯认错的孩子。
这种沉默的、近乎默认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他,或者说,印证了他的判断。
他见我不答话,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又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尖点着刚才他抚摸的那个位置,声音更冷了几分:
“这里的指纹,”他顿了顿,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刮过我的脸,“灰尘被抹掉的方向,和周围陈年积灰的纹路,是反的。”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指纹……方向……
我瞬间明白了。我在擦拭盒盖灰尘时,虽然尽力还原,但下意识地,是用我习惯的、由内向外的手法擦拭的。而这个盒子长久放在那里,自然积尘的纹路,可能是顺着木纹,或者因为偶尔的震动,是另一个方向。这种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差别,竟然被他发现了!
他的观察力,竟然敏锐到了这种变态的程度!
而且,他对我碰过这个盒子这件事,反应如此之大,如此肯定。这本身就说明……他对这个盒子,熟悉到了骨子里。他清楚地知道它原本的每一点细节,包括灰尘的痕迹!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的某些迷雾,但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陆砚深看着我骤然变化的脸色,知道我已经明白了。他不再解释,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等待着我的回应。那目光里,有被侵犯领地的怒意,有对我“不守规矩”的谴责,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为我触碰了他最私密禁地而产生的……慌乱?
我依旧沉默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的清醒和镇定。
承认吗?承认我看到了那些照片,看到了他隐藏在冰冷外表下的、不堪一击的软肋?
不。绝不能。
那只会让局面更加失控,让他用更激烈的方式来掩盖他的“失态”。
我依旧低着头,用沉默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将这枚他投过来的、带着试探和怒意的石子,无声地反弹回去。
空气,在我们之间凝固了。只有尘埃,在光柱中,不知疲倦地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