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洗真丝衬衫的风波似乎过去了,陆砚深没再提起,也没有因为那件绣着缩写或沾染了香水味的衬衫找我的麻烦。但我能感觉到,空气里那种紧绷的张力并没有消失,反而像一张拉满的弓,在等待着下一个释放的契机。
我把自己埋在各种琐碎又耗时的活计里,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清晨准时起床,准备早餐,打扫卫生,处理他随时可能下达的各种临时指令。膝盖的旧伤在阴雨天里隐隐作痛,腰背的酸胀感几乎成了常态,手指因为反复接触水和清洁剂,变得粗糙红肿,关节处甚至裂开了细小的口子,碰一下都疼。
但我学会了不去在意。疼痛和疲惫,成了我隔绝情绪的屏障。大脑放空,只凭肌肉记忆行动。周姨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担忧,总是偷偷在我口袋里塞几块巧克力,或者在我水杯里加点蜂蜜。这份无声的关怀,是这座冰冷豪宅里唯一的暖意,但我只能默默接受,不敢流露出太多感激,怕连累她。
这天下午,我正在擦拭二楼走廊里那些昂贵但极易积灰的艺术品摆件,内线电话响了。是陆砚深的声音,言简意赅,听不出情绪:
“晚上有客人。准备晚餐,两人份。标准按最高规格。”
“是,陆先生。”我放下电话,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有客人来,对我来说只是工作量增加了而已。最高规格,意味着从食材挑选、菜单设计到餐具摆放、酒水搭配,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有丝毫差错。
我放下手中的活,立刻去厨房和周姨一起准备。周姨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低声说了句:“是位女客。”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女客。这并不意外。他那样的人,有女伴再正常不过。或许是商业伙伴,或许是……其他关系。这与我无关。我只需要做好分内事。
整个下午,厨房里一片忙碌。挑选了空运来的顶级和牛,搭配时令的白芦笋,甜点是需要现做的舒芙蕾,酒选了年份很好的勃艮第红葡萄酒。每一道工序都极其讲究。我负责配菜和摆盘,手指因为需要处理精细的食材而更加疼痛,但我只是抿着嘴,专注地完成每一个步骤。
傍晚时分,一切准备就绪。餐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长条餐桌铺着浆洗熨烫得笔挺的白色桌布,银质餐具摆放得如同尺子量过,晶莹的高脚杯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即将出炉的香气和淡淡的鲜花芬芳。
我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灰色制服,和周姨一起,垂手立在餐厅入口处,等待。
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然后是脚步声。门开了,陆砚深率先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深蓝色暗纹西装,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带着一种社交场合惯有的、疏离而矜持的浅笑。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一位非常亮眼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身香槟色的吊带长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外面披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白色短外套。妆容精致,五官明艳,尤其是那双眼睛,顾盼生辉,带着一种自信又略带娇媚的神采。我认出她来,是最近在时尚圈和社交媒体上风头正劲的一位超模,好像叫Eva。
陆砚深很绅士地为她拉开椅子,她优雅地落座,裙摆划出漂亮的弧度。两人相视一笑,气氛融洽。
“可以上菜了。”陆砚深的目光扫过我们,淡淡地吩咐。
“是。”我和周姨应声,开始有条不紊地上菜。头盘是鱼子酱配薄饼,接着是汤,主菜是和牛……我负责布菜和斟酒,动作轻缓、精准,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像两个无声的影子,在光鲜亮丽的主角身边穿梭。
席间,陆砚深和Eva谈笑风生。他偶尔会说起一些商业上的趣事,或者评论一下最近的艺术展览,语气轻松,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魅力。Eva则恰到好处地附和着,笑声清脆悦耳,眼神时不时落在陆砚深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某种企图心。
我安静地侍立在角落的阴影里,低眉顺眼,仿佛一件家具。耳朵却不可避免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内容无非是些浮华世界的点缀,名酒、跑车、拍卖会、度假胜地……这些曾经离我很近,如今却遥不可及的东西。心里没有任何涟漪,只有一种抽离的漠然。
但我注意到一些细节。
陆砚深虽然在与女伴交谈,但他的姿态并不完全放松。他放在桌上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频率时快时慢。这是他思考或者……有些不耐烦时的小动作。而且,他喝酒的频率比平时稍高一些。
当Eva笑着说起她最近一次去瑞士滑雪的经历,身体微微向他倾斜,带着亲昵的姿态时,陆砚深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甚至嘴角还带着笑,但他端起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还有一次,Eva似乎想替他整理一下其实并不凌乱的领带,手刚伸过去,陆砚深便不着痕迹地侧身拿起了餐巾,避开了她的碰触。
这些细微的举动,落入我的眼中。我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分析着这场看似和谐的晚餐背后,可能存在的暗流。陆砚深的表现,不像是一个沉浸在约会中的男人,更像是在完成一项社交任务,或者……在进行一场表演。
表演给谁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我压下。不重要。
我的任务是服务。当Eva表示想尝一尝那道白芦笋时,我上前一步,用公筷为她夹取。当我为陆砚深斟酒时,我小心地控制着酒量,刚好达到杯肚最宽处。
就在我俯身为他倒酒的那一刻,距离很近,灯光的角度也恰好。我无意中瞥见他放在桌面上的左手,无名指的指关节侧面,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已经结痂的暗红色伤口。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比如纸张边缘,或者……破碎的瓷片,不小心划伤的。
很新的伤口。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平稳地将酒瓶收回。继续退回到阴影里。
这个小小的伤口,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一丝微澜。他那样谨慎的人,怎么会让自己受伤?是在发脾气的时候吗?因为工作?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晚餐在一种表面和谐、实则有些微妙的气氛中继续进行。Eva似乎越来越投入,眼神愈发黏着。而陆砚深,始终保持着那种恰到好处的礼貌和距离。
我站在角落里,腿脚开始发麻,腰背的酸痛一阵阵袭来。但我必须保持笔直的站姿,脸上不能露出一丝疲惫。烛光摇曳,映照着餐桌上精美的餐具和食物,也映照着那对看似登对的男女。而我,像一个被遗忘在舞台边缘的配角,在光影交错中,沉默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内心那片冰冷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那个不起眼的伤口,悄悄松动了一下。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和麻木覆盖。
这只是一场戏。而我,连观众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