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装着铜钱的布袋,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重。
李狗子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又看了看林凡那张平静的脸,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设想过无数种结局。
被愤怒的村民打死,被林凡用更残酷的手段折磨,或者被送去官府砍头。
可他唯独没有想过,林-凡会给他钱。
“你……什么意思?”李狗子的嗓子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工钱。”林凡的回答简单得不带任何情绪,“你挖了两个月的沟,这是你应得的。在王家村,只要流汗干活,就该有报酬,这是规矩。”
工钱……
规矩……
这两个词,像两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刺进了李狗子的心里。
他不是犯人吗?
他不是破坏田地的罪人吗?
为什么还要给他工钱?
他颤抖着手,接过了那袋钱。
铜钱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又真实的声响。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从他的掌心,一路烫进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起了今天中午,那个曾经看他最不顺眼的汉子递过来的那碗饭。
想起了那碗饭里,肥而不腻的肉块,和香甜软糯的米粒。
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他一直以为,那是施舍。
可现在,手里这袋钱告诉他,那不是施舍,那是他用自己的汗水换来的。
林凡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走,将背影留给了他。
那份淡然,那份理所当然,比任何恶毒的咒骂和羞辱,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噗通。”
李狗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没有哭嚎,也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攥着那袋钱,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
压抑了许久的,某种坚硬的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彻底碎了。
……
夜风渐凉。
林凡站在村口,目送着押运粮草的车队在月色下缓缓启程。
三百石粮食,对于如今的王家村,确实不算什么。
但他很清楚,这三百石粮食送出去,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赵大富那些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去府城,既是面见知府,也是一头扎进龙潭虎穴。
他不能只靠王丞哲,更不能只靠手里这点粮食和人手。
他需要盟友。
需要能帮他发声,能帮他把王家村的道理讲给更多人听的盟友。
“三丰。”
林凡唤了一声,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张三丰立刻上前。
“林大人,有何吩咐?”
“去准备些上好的笔墨纸砚来。”林凡看着远方官道的尽头,那里通向县城,也通向更广阔的天地,“我们得请些客人来热闹热闹。”
“请客?”张三丰一愣,“请谁?那些乡绅老爷?”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刀柄。
“不。”林凡摇了摇头,“我们请读书人。”
“读书人?”张三丰更不解了,“林大人,咱们现在麻烦缠身,请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酸秀才来,能顶什么用?他们不来添乱就不错了。”
“笔,有时候比刀好用。”林凡的语气很平静,“赵大富他们想让全县的人都以为我是个骗子,是个流寇头子。那我们就得让别人亲眼来看看,我们王家村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们要让那些读书人知道,书,不只是用来考功名的。书里的学问,能变成地里的粮食,能变成百姓的饭碗。”
张三丰似懂非懂,但他没有再问。
他只知道,林大人的决定,照做就是了。
很快,一张干净的桌案被搬到了打谷场上,旁边点起了明亮的火把。
林凡亲自研墨,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他没有立刻下笔,而是闭上眼,文宫之内,那株代表着“经世致用”的碧玉小苗,叶片上的山川田垄纹路,似乎在随着他的呼吸,缓缓流淌。
一股清明之意,涌上心头。
他要写的不是一封普通的请柬,而是一份宣言。
是他对这个时代所有读书人的一次公开问询。
片刻之后,林凡睁开眼,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引经据典的卖弄。
信上的文字质朴而恳切:
“稼穑之道,民生之本。青阳一隅,新法初成,薄田亩产四石。此非天授,乃人力之功,亦是格物之学。然独木不成林,孤掌亦难鸣。凡愿与天下同道,共探经世之学,解百姓倒悬之苦者,林凡备新谷薄酒,扫榻以待。诚邀青阳方圆诸君子,共聚王家村,品新稻,论新学。”
落款,只有一个名字。
林凡。
他一连写了三封。
写完后,他将其中一封递给张三丰。
“这一封,送去县城西街的李秀才。他家境贫寒,为人却正直,或可一见。”
他又拿起第二封。
“这一封,送去城南三十里外的刘家庄,交给一个叫刘子谦的童生。我听闻此人虽屡试不第,却颇有巧思,曾改良过水车。”
最后,他拿起第三封,这封信的信封上,写着一个稍远的地名。
“这一封,派个最稳妥的弟兄,快马加鞭,送去邻县的孙家。收信人,是孙文举先生。”
“孙文举?”张三丰念了一遍,觉得有些耳熟,“可是那个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听说文章写得极好的孙举人?”
“正是他。”林凡点头,“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人胸中有丘壑,不似寻常腐儒。他若能来,于我们大有裨益。”
三封请柬,代表了三种人。
失意的秀才,有奇思的童生,和声名在外的举人。
林凡要看看,在这青阳县内外,到底有多少人,愿意睁开眼睛,看看这片正在发生改变的土地。
张三丰郑重地接过三封信,转身安排人手去了。
林凡站在原地,看着火把的光芒在谷山上跳跃。
他知道,这三封信送出去,就像往一潭死水里,投下了三颗石子。
或许会毫无波澜,被污泥吞没。
但也可能,会激起他意想不到的涟漪。
夜深了,村民们都已睡去。
打谷场上,那个叫李狗子的身影,却还坐在角落。
他没有走。
他用那袋工钱,向村里的妇人买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换下了身上那套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烂。
他还买了一双草鞋。
天亮之后,他没有去领开拓队的口粮,而是用自己的钱,买了两个窝头。
然后,他默默地扛起了一把锄头,走进了那片正在开垦的新荒地里,一言不发地挥动了起来。
没有人命令他,也没有人监督他。
晨光中,送信的快马,已经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