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世阁内,赵济世洪亮而坚定的声音,仿佛金石之音,涤荡了阁楼中最后一丝疑云。
“传我之令。”
“府试案首林凡,德才兼备,文心如玉,无可争议!”
张主事躬身领命,脸上是劫后余生般的释然与激动,正要转身去传令,将这个最终的、不容置疑的结果宣告出去。
然而,就在此时。
“吱呀——”
阁楼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
一个身影,逆着黎明前最后的一点昏暗天光,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身形清瘦,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迈步走入,每一步都踏得不疾不徐,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
随着他的进入,整个阁楼的气氛,悄然一变。
如果说钱经纶的气场是严峻的刻刀,那么此人带来的,便是一座沉重的石碑。古老,厚重,充满了教条与规矩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孙乐山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赵济世也微微蹙起了眉头。
“郑兄?”赵济世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青州府学的总教习,执掌经义戒律的郑玄经。此人是青州文坛出了名的老学究,一生只治经学,将儒家法度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眼里揉不得半点逾矩的沙子。
郑玄经先是对着赵济世三人微微一揖,算是全了礼数,随后,他的视线,才落在了堂中站立的林凡身上。
那视线,没有半分情绪,却比钱经纶之前的审视,更加让人感到无所遁形。
“济世兄,外面闹得满城风雨,郑某,不得不来。”郑玄经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枯,平板,却字字清晰。
“那些市井流言,不足为信。”赵济世沉声开口,“我等三人,已经亲自验证过,林凡的才学,当得起这个案首。”
“我并非为流言而来。”郑玄经摇了摇头,他绕过林凡,走到了那张摆放着三份试卷的长案前。
他没有碰触卷宗,只是低头看着,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我为这三份卷子而来。”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那份《净心偈》。
“‘心如明镜台,本自无尘埃’。好诗,好心境。此诗,可证其心之清,却不能解其学之杂。”
郑玄经转过身,重新看向林凡,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透出一股近乎偏执的探究。
“老夫在府学执教三十年,阅卷无数。见过的天才,如过江之鲫。或擅经义,或长于策论,或精于诗赋。偶有兼通二者,已是凤毛麟角。可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三种截然不同的文风与心境,同时臻至化境。”
“你刚才那番‘守、破、立’的言论,老夫在门外,也听见了。”
“说得很好,很圆融。”
“但,文道,不是靠嘴皮子说出来的。那是笔耕不辍,日夜苦修,将心性与学问,一点一滴磨合出来的。”
“老夫依旧不解。”他的语调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一个人的心,只有一颗。如何能同时修出‘老学究的沉稳’,‘酷吏的狠辣’,与‘先贤的浩瀚’?”
“这三者,根子上是相悖的!除非……”
郑玄经的声音顿住,阁楼里的每一个人,心都提了起来。
“除非,此三者,并非源于你一人之心!”
此言一出,比之前钱经纶的怀疑,更加诛心!
钱经纶怀疑的是“外力”,而郑玄经,直接否定了林凡“文心”的统一性,这是从根本上动摇了他的为学根基!
“郑兄,此言过矣!”孙乐山终于忍不住开口,面带不悦,“我等三人,已然认可,你这是何意?”
“我并无他意。”郑玄经对孙乐山的质问恍若未闻,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林凡,“老夫只为求一个‘真’字。科举乃国之大典,案首为一州文宗,不容许有半分含糊不清之处!”
赵济世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郑玄经在府学地位尊崇,门生故吏遍布青州,他若是不认可,即便今天将案首的文书发出,明日,整个青州府的读书人,都会对这个结果产生质疑。
这,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赵济世心中一叹,他知道,郑玄经的出现,将这件事,推到了一个再无转圜余地的境地。
所有的压力,再一次,汇聚到了林凡的身上。
面对这位老学究近乎苛刻的质问,林凡的神情,却依旧平静。
他对着郑玄经,再次躬身一礼。
“郑大人的疑惑,学生明白。”
“‘守、破、立’,若只是言说,确为空谈。”
“文心之一体,也非辩解可明。”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阁楼中回荡,清晰而沉着。
郑玄经看着他,眼神中的偏执没有丝毫减弱。
“那你,要如何自证?”
林凡抬起头,笑了。
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学生以为,大道至简。”
“既然三位大人与郑大人,都对学生这三种看似矛盾的文风心存疑虑。”
“那学生,便再作一篇。”
“只是这一次……”
林凡环视了一圈案上的三份考卷,最后,将视线定格在郑玄经那张刻板的脸上。
“学生不作诗,不作赋,也不写策论。”
“学生,只写几个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写几个字?
写几个字,如何能证明那三种截然不同的心境与才华,是统一的?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郑玄经的眉头,也皱成了一个川字,他觉得林凡这是在故弄玄虚,甚至是黔驴技穷。
“狂妄!”他冷哼一声。
林凡却不以为意,他走到长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
赵济世、孙乐山、钱经纶,三人的视线,都紧紧地跟随着他。他们也完全无法想象,林凡要如何用“几个字”,来化解眼前这个死局。
林凡没有去拿笔。
他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砚台中,轻轻蘸满了墨汁。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整个人的气息,在这一刻,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前一瞬,他还是那个清朗平和的少年郎。
下一瞬,一股沉凝如山,法度森严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仿佛化身成了在书斋中枯坐了五十年的老学究,心如古井,不起波澜。
他以指为笔,在宣纸的右上角,写下了一个字。
“儒。”
这个字,一笔一划,皆是法度,工整得如同馆阁体,却又比馆阁体多了一分深入骨髓的沉稳与敬畏。
正是他那份帖经墨义的风格!
字刚写完,他身上的气息,又是一变。
那股沉稳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锋芒毕露,杀伐果断的凌厉!仿佛一个手握权柄,算尽人心的酷吏,眼中只有利益,没有对错。
他用依旧带着墨汁的手指,在宣纸的中间,写下了第二个字。
“法。”
这个字,笔画如刀,转折似剑,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与狠辣,与那篇策论的气息,如出一辙!
在场所有人,呼吸都停滞了。
他们亲眼见证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同一个人身上,无缝切换。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
写完“法”字,林凡身上的凌厉之气,再次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冲破云霄,囊括四海的浩瀚与雄浑!他仿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心怀天下的上古先贤,欲要澄清玉宇,再造乾坤!
他抬起手指,用尽最后的墨迹,在宣纸的左下角,写下了第三个字。
“道。”
这个字,笔画飞扬,气势磅礴,仿佛一条欲要挣脱纸面的神龙,带着一股“金猴奋起千钧棒”的无上意志!
正是那篇《平妖赋》的神髓!
三个字。
“儒”,“法”,“道”。
分别占据了宣纸的三个角落,各自展现着截然不同的风格与气韵,却又共同构成了一副完整的画面。
林凡收回手指,后退一步,看着自己的作品。
他身上的所有气息都已收敛,又变回了那个平静的少年。
他对着已经完全呆滞的郑玄经,轻声开口。
“儒以守正,法以破局,道以立心。”
“三者,归于一身。”
“这,便是学生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