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大炮这才拿起筷子,默默地把那一小碟螺蛳肉吃了。那点肉,还不够他塞牙缝的,但他吃得很慢。
晚上,二蛋又要给他量腿围做记录。雷大炮这次没反抗,沉默地让他量。
记录本上,数据对比不明显,但那凹陷似乎没那么深了。
然而,接下来几天,雷大炮的饭量眼见着又小了。吃几口就放下筷子,说饱了。人也更没精神,下班回来就直接躺炕上,连院门口都不去了。腿上的浮肿,似乎也没见好。
二蛋急得嘴上起泡。他知道,爹这是把吃的又省下了!他还在硬扛!
这天晚上,喝那能照见人影的菜叶子糊糊。雷大炮只喝了半碗,就把碗推开,又要往炕上躺。
“爹!”二蛋猛地站起来,声音发颤,“您能不能别再省了!”
雷大炮背影一顿,没回头:“省啥省?吃饱了。”
“你吃个屁!”二蛋第一次对父亲爆了粗口,他一把抓起炕桌上那本记录本,狠狠摔在雷大炮面前!纸页散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腿围、按压情况,那一个个(++)的符号,触目惊心!
“你自己看看!这腿肿成啥样了!你再看看你脸!都脱相了!”二蛋吼着,眼圈红了,“是!您扛过饥荒!您是铁打的!可铁打的也架不住这么耗!您要是倒下了,垮了!咱这个家怎么办?厂里那大锤谁抡?妈怎么办?小玲小燕怎么办?!”
他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和焦虑猛地爆发出来:“您以为您把口粮省给我们,就是对我们好?您要是饿出个好歹,咱这个家就散了!那才真是要了命了!您知道吗?!”
雷大炮被儿子这一通吼震住了,他慢慢转过身,看着散落一地的记录纸,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和剧烈起伏的胸口,再看看旁边吓得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妻子和小女儿,还有咬着嘴唇强忍泪水的大女儿。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好像一下子弯了下去。他默默地弯腰,一张一张,把那些记录纸捡起来,叠好,手指有些发抖。
屋子里,只剩下雷小燕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良久,雷大炮沙哑着嗓子,低声说:“……知道了。以后……不省了。”
他端起桌上那半碗已经凉透的糊糊,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
家里吃饭的分量重新调了回来,虽然还是那点玩意儿,但至少谁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省口粮了。
日子刚喘过一口气,天老爷又翻了脸。
七月底八月初,正是雨水最勤的时候。闷热了好几天,天阴沉得像是能拧出水。这天夜里,狂风毫无预兆地就嚎了起来,刮得窗户纸呜呜作响,紧接着,炸雷一个接着一个,铜钱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就连成了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好家伙!这雨!”雷大炮被雷声惊醒,披上衣服走到门口,隔着门缝往外看。院子里瞬间就成了河,雨水汇成股,哗哗地往地沟里涌。
“哎呀!咱房顶那菜!”徐兰也醒了,第一反应就是屋顶上那点宝贝绿色。
“放心,妈,”二蛋也趿拉着鞋出来,“我垒的池子留了排水口,淹不着。”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风雨声里似乎夹杂着别的响动。“这风忒邪性,别谁家房子出问题。”
正说着,就听外面风雨声中猛地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木头断裂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轰隆”一声闷响,还有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声!
“不好!”雷大炮脸色一变,“像是隔壁院!”
97号院隔壁,住着张婶一家。张婶男人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着俩半大孩子,住的房子是院里最破旧的西厢房,年久失修。
雷家人互相看了一眼,也顾不上雨了,抓起雨伞(破旧的油纸伞)和蓑衣就往隔壁院冲。
一到张婶家院门口,景象真是凄惶。她家那低矮的房檐,愣是被狂风掀掉了一大片,椽子断了,碎瓦烂砖掉了一地,雨水跟瀑布似的直接往屋里灌!屋里黑灯瞎火,能听见张婶带着哭腔的吆喝和两个孩子惊恐的哭声,正手忙脚乱地用破盆烂桶往外淘水,可哪淘得过来?
院里其他邻居也被惊动了,披着衣服出来看,可看着这惨状,也都束手无策。这大风大雨的,又是大半夜,上哪儿找人去修?
“都愣着干啥!搭把手啊!”雷大炮吼了一嗓子,第一个冲进屋里。屋里地上已经积了没脚踝的水,家具都泡了半截。他二话不说,帮着往外淘水。
徐兰赶紧去安抚吓坏了的张婶和孩子。二蛋没急着进屋,他冒着雨,围着塌掉的房檐转了一圈,借着闪电的光亮查看情况。主要是靠院墙那边的一根承重椽子朽断了,连带扯塌了一片。
“光淘水不行!得先把塌的地方堵上!不然这屋没法要了!”二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喊。
“咋堵?这大风大雨的!”一个邻居喊道。
“找东西支起来!蒙上油毡!”二蛋脑子飞快转着,“谁家有不用的破床单被面?塑料布也行!再找点长木棍!竹竿也行!”
关键时刻,邻里情分显了出来。很快有人拿来了破旧的棉被面(舍不得好被面),有人贡献出了盖白菜的破塑料布,还有人从自家柴火堆里抽了几根粗实的木棍和竹竿。
材料有了,怎么支是个问题。风雨太大,人站上去都晃,简单的支撑根本固定不住。
“得搭个三角架子!”二蛋喊,“爹!我记得您厂里废料堆有截废钢管?还有粗铁丝?”
雷大炮正在屋里拼命淘水,闻言探出头:“有!可这黑灯瞎火又下大雨的,咋拿?”
“我去!”二蛋二话不说,冲进雨幕,朝轧钢厂方向跑去。他记性好,知道厂子侧门附近废料堆的大概位置。
深更半夜,风雨交加,二蛋凭着记忆和一股子狠劲,愣是从废料堆里拖出一根两三米长的废钢管和一捆粗铁丝。等他连滚爬爬地把东西拖回来,浑身早就湿透,冻得直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