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被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举着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他刚才光顾着发火和趁机发泄不满,根本没注意这些细节。
这时,一直沉着脸没说话的赵师傅分开人群走了进来(他刚听说这边出事了)。他先看了看老张,又看了看镇定自若的雷二蛋,再瞥了一眼那几片干净的垫片和油污的工具箱,心里跟明镜似的了。
他沉声开口,压下了所有的嘈杂:“都嚷嚷什么!垫片找回来就行!这事儿没凭没据的,光靠猜就能定罪?老张你也是老同志了,遇事能不能稳当点!”他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但明显是偏向雷二蛋,把“偷窃”定性为了“没凭没据的猜测”。
赵师傅又转向雷二蛋,眼神复杂:“二蛋,你也少说两句。东西没丢就好。以后自己的工具家伙,都看紧点!”这话是提醒,也是保护。
雷二蛋见好就收,点了点头:“知道了,赵师傅。”他小心地把那几片垫片用油纸重新包好,放回备件盒里。
一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了。但众人看老张的眼神有点变了,看李强的眼神更是多了几分探究和鄙夷。李强缩着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张悻悻地哼了一声,扭头走了,背影有些狼狈。
雷二蛋默默地整理自己被翻乱的工具车,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头冷笑:“玩栽赃?手法也太糙了!想坑你‘老六’爷爷?道行还浅了点!”
他知道,这事儿,没完。李强那小子,吃了这么大个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他拍了拍“老六号”,“哥们儿,以后咱得更小心了,这厂子里,红眼病和暗箭,防不胜防啊。”
垫片风波过去了好几天,维修组里的空气却好像比外头的天儿还冻人。老张见了雷二蛋,那脸耷拉得能栓头驴,鼻孔里哼出的气都带着冰碴子,显然是记恨上他让自己在下不了台了。李强更是躲着走,眼神阴恻恻的,不知道又在憋什么坏屁。其他一些工友,看雷二蛋的眼神也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同情,有好奇,也有点敬而远之的味道。
雷二蛋自个儿倒是该吃吃该喝喝,该推着他的“老六号”满厂区转悠就转悠,脸上那副懒散样儿一点没变,仿佛前几天那场差点把他掀沟里去的风波就跟一阵风似的,吹过去就拉倒了。可他心里头门儿清,这维修组的水,深着呢。光靠一个小聪明躲过一劫,镇不住场子,要想在这儿真正站稳脚跟,还得拿出点硬邦邦的真本事,得让这些老师傅,尤其是赵师傅这种技术大拿,从心眼里认可你。
这机会,还真就让赵师傅给递过来了,虽然递的方式有点特别。
这天下午,活不多,赵师傅把雷二蛋叫到他那张堆满了图纸和旧零件的工作台前。老爷子没说话,先是慢悠悠地点了根烟,嘬了两口,然后才弯腰,从桌子最底下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平时谁都不让碰——小心翼翼地捧出个木头盒子。
那盒子看起来就有年头了,红漆斑驳,边角都磨圆了,透着一股子岁月的沉味儿。赵师傅打开盒盖,里面衬着已经发黄变脆的丝绒,躺着一把千分尺。
好家伙,这千分尺跟厂里常用的那些可不一样。造型更老派,透着股精密仪器特有的沉静和威严。可仔细一瞧,那精致的微分筒彻底卡死了,纹丝不动。尺身上有些许难以察觉的磕碰痕迹,最重要的是,裸露的金属部分覆盖着一层均匀的暗黄色锈迹,像是被时光轻轻咬了一口,却又没舍得下重嘴。
赵师傅用粗壮却异常轻柔的手指拂过尺身,眼神复杂,像是在看一位老战友。他叹了口气,把盒子往雷二蛋面前推了推,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
“小子,前几天那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别老搁心里头琢磨。”他吐了个烟圈,眯眼看着雷二蛋,“听说你手巧,脑瓜子活泛,不是光会耍嘴皮子鼓捣些面上光的花活。”
他用下巴指了指那千分尺:“这老伙计,跟了我小半辈子了,德国货,精度没得说。年头久了,磕过碰过,再加上那年月保管不善,就成这样了——锈死了,动弹不得。厂里技术科那帮小年轻都瞅过,摇头,说没戏,零件都配不到,让报废。”
赵师傅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雷二蛋,那眼神里有试探,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放心:“我瞅你小子,跟别人不太一样,有点邪性…呃,是有点灵性。咋样?敢不敢试试手?能把它弄活喽,算你的本事,我老赵记你个人情。弄不好…也没啥,本来也就是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念想,别逞强,更别给我瞎鼓捣坏了,这里头精细着呢!”
这话听起来是激将,也是考验,更是一道门槛。接了这个活儿,就等于接了赵师傅的“考题”。修好了,前途光明;修不好或者修坏了,那之前在赵师傅那儿攒下的那点好印象,估计也得打折扣。
周围几个竖着耳朵听的老师傅,包括假装干活的老张,都悄悄瞄着这边。李强更是支棱着耳朵,嘴角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冷笑,等着看雷二蛋出丑。
雷二蛋没立刻答话。他凑近了,仔仔细细地观察那千分尺,没用手碰。锈蚀情况确实严重,结构也比普通千分尺复杂,那几个精密螺纹副肯定是重灾区。他甚至还闻到了一丝极淡的、陈旧机油干涸后的味道。
“咋样?有戏没?”赵师傅追问了一句,语气里那点不确定更明显了。
雷二蛋直起身,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有点为难又有点跃跃欲试的蔫儿笑:“赵师傅,您这可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这老爷子的辈分,比我爹都老…锈成这样,里面的精密螺纹怕是都锈黏连了,硬来肯定不行…”
赵师傅眼神黯淡了一下,以为他要打退堂鼓。
谁知雷二蛋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您信得过我,那我就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呗。但我得说好,不敢打包票,只能尽量小心着来。有些地方,可能得用点土法子…”
“成!”赵师傅一拍大腿,“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需要啥,只要维修组有的,你言语一声!这摊儿,”他指了指自己工作台旁边一个相对清净的角落,“归你了!慢慢弄,不着急!”
考验,这就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