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方垂,宿州城内灯火初上。
王伦与几名护卫自东水门入城,连尘土都未拂去,便直奔向行宫向圣上复命。
崇祯早已在正厅候着。
厅外,风鼓旗影,金鼓声在夜风里沉沉回荡;
厅内却静得可以听见一炷香燃断的细裂声。
王伦踏进来的那一刻,眼底带着些微倦色,却还挂着一抹得意的笑。
“臣不辱使命!”
王伦行了个长揖,将在金营的所见所闻、一来一往的言辞缠斗,一一道来——。
从自报“礼部尚书”唬住守卫,到席中连珠炮似地抛出细节问题,让完颜宗辅转不过弯来,说到对方哑口无言、被迫应下“两日后”的交接期限时,王伦嘴角带着少许得意。
“……于是,金人元帅只好依允,臣趁机辞别,按原路返回。”
崇祯听罢,忍不住朗声一笑:“好一个王伦!你一进帐,朕便知你成功了。”
如果没成功,王伦不可能活着活来。
“王卿,此行冒险,你立下功劳,朕要厚赏!”
崇祯笑道:“不过,礼部尚书一职,朕不敢轻许,但你可以进礼部,即刻擢你为鸿胪寺卿,专司对外事务。”
身旁的内侍总管康履闻言,微微一愣。
鸿胪寺卿,从四品,是实缺重任,而王伦一介出身寒微、半带市井痞气的“朝奉郎”,一跃登堂入室,这在大宋官场可谓惊诧。
王伦也是怔了好一瞬,心里不禁激荡,随即一躬到底,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臣……叩谢天恩!臣愿以此身血骨,为大宋鞠躬尽瘁!”
鸿胪寺卿啊!
自己不过是个混混出身,年轻人时混迹京汴的青楼酒肆,靠关系得了个虚缺小官,原以为仕途到此为止,就算攀爬十年也不过能到个六品郎官。
没想到此番去一趟金营,稍微动动嘴皮子,竟一飞冲天。
此刻的王伦,只觉热血上涌,不仅是因为权位,更是那种被识拔重用的喜悦。
“官家如此待我,我哪怕是拼下这条命,也要报答官家!” 王伦心底暗誓。
崇祯看着他,神色不动,只淡淡道:“好生做事,你且下去休息吧。”
王伦再次叩谢,迈着平快的步伐,退下。
......
崇祯如此破格提拔他,一是出于选拔人才,而是又有打算。
王伦此人,机敏善变,舌如利刃,既能在金军大营周旋,也不拘小节,有几分市井油滑。
这样的性子,用在庙堂治政上,未必合规矩;
可一旦放到对外场合,却是先天的好材料。
因为在那种场合,不是论资排辈、空说八股,而是要斗心眼、绕弯子、拖时间、探虚实。
而大宋的外交,向来是一盘烂账,并非由礼部一统办理,而是一个由多部门协同参与的复杂体系,各方权力交错,彼此掣肘。
作为大宋最高军事机关,枢密院不仅掌握着军事调度的权柄,也直接介入重大外交决策,承担着对外的军事外交职能。
从宋辽签订的“澶渊之盟”,到宋金密谋的“海上之盟”,这些改变局势的重大谈判都由枢密院主导。
与辽、金之间的边境划界、停战协定、边防事务,更是枢密院直接出面负责的范畴。
除此之外,兵部亦在外交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
不仅配合枢密院处理边境的军事协调,还掌管着与对境贸易相关的榷场事务、边境官员的互访,以及通过军事部署达成外交威慑等工作。
权力分散带来的后果极为明显,每逢重大外交事件,必需多衙门之间反复磋商。
一旦涉及各方利益与主张的冲突,便难以迅速定策,往往在犹豫与推诿之间错失良机。
更棘手的是,“礼仪之争”几乎贯穿了整个宋代外交史。
靖康之变前,大宋朝廷围绕“是否联金灭辽”爆发争论:
枢密院主张在辽金战争时抓住时机,趁势收复燕云;
而礼部则坚持,宋金结盟可以,但必须先就宋、金之间的国书称谓达成一致,否则有失体面;
中书省则踟蹰不决。
这种三方僵持足足耗了半年,多次的议会只是反复争辩名分与利益孰先孰后。
结果与金国结盟仓促,军事准备不足,为金军南下、靖康之变埋下隐患。
类似的矛盾还屡屡重演。
宋辽之间,曾多次因“国书称谓”发生龃龉,辽称宋为“南朝”,宋称辽为“北朝”,礼部坚持必须改为“辽国”与“大宋”,连边境贸易都因这种名分之争多次中断。
枢密院虽然倾向于“暂置礼仪之争,以保障边境安稳”,但在礼部坚守“祖制”的压力下,无计可施。
于是,礼仪外交与军事务实之间的冲突,不断消耗着宋廷对外博弈的效率与耐力。
雪上加霜的是,大宋还缺乏专职的外交使节体系。
历次遣使,多是临时差派官员兼任,使节的专业性与经验往往不足,甚至在一些关键场合闹笑话。
靖康年间,郑望之奉命使金,因不熟悉女真的宫廷礼仪而遭对方当众讥笑;
神宗时期,馆伴使苏轼曾私下允诺辽使增加边境榷场数量,却被枢密院认定为“泄露经济情报”,当场推翻,引发辽方强烈不满。
临时使节的另一隐患在于,—个人意愿容易左右国家政策的执行。
一旦使节与对方私交甚笃,或者贸然作出承诺,就可能导致朝廷立场被动,甚至陷入被逼履行的困境。
枢密院、兵部、中书省,各有权柄,军事议和、边贸榷场、藩属册封、礼仪争议、文书往还,全都分散在几个衙门手里。
枢密院掌握军事外交,动辄主张务实;
礼部扛着“体面”与“祖制”,容不得半点让步;
兵部又插手边贸协作,事事掺上一脚;
中书省更是各方平衡的枢纽,不表态反成拖延之源。
在这样的背景下,崇祯敏锐地意识到。
这种多头管理的弊病,若不革除,哪怕火器营打赢眼下这几仗,也终究不能使得国家利益最大化。
若要与辽、金、西夏等强邻周旋,若要让外交成为军事的助力而非掣肘,必须打破旧制,将对外事务的执行权集中于一处,去掉多部门扯皮的弊病。
为此,崇祯心中早有腹案。
将外交权尽量集中,至少在执行层面如此。
礼部依旧在名义上总揽,但必须有一个专一的衙门,日常只干外交,能马上应对变局,有决断、有执行力。
鸿胪寺,这个本属礼部下的衙署,自古便掌接待外国使节、办理朝贡典礼。
它懂程序、懂礼节、懂待客,也有独立的馆伴体系。
若予以实权,为专司外交的中枢机构,赋予其独立运作的权限,不必在枢密院、兵部、中书省之间兜圈,就能大大提高反应速度。
自此,鸿胪寺的职责将不仅仅是迎送宾客的礼宾衙门,而是统筹全年外交事务的实务机构。
而作为寺卿的人选,必须机巧、厚脸皮、能说会拖,最好还有点无赖气。
这些品质,放在庙堂是短板,放在外交战场反而是武器。
王伦,恰好合用。
崇祯没有把这些打算告诉任何人。
朝局需用人,而谋划到了用人这一步,便不必多言。
皇帝的底牌,别人不必知,甚至被用之人自己,也不必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