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急促的警钟声,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散了张家庄最后一丝往日的闲适。庄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随即又被一种压抑而有序的忙碌所取代。
没有惊慌失措的哭喊,没有无头苍蝇般的乱窜。男女老幼如同早已设定好程序的机括,沉默而迅速地行动着。妇孺们搀扶着老人,带着早已准备好的应急包裹,在坊正和护卫的指引下,快步走向指定的地下掩体和坚固房舍。孩子们紧紧抿着嘴唇,睁大了眼睛,被母亲牢牢牵着手,不哭不闹。
青壮民夫们则扛起铁锹、推着独轮车,奔向庄墙。他们将最后一批擂石、滚木运上墙头,检查着每一处垛口和射击孔。灰泥坊已经停工,石柱带着所有工匠,正用新烧制出来的灰泥,混合着碎石,争分夺秒地对庄墙外侧进行最后的加固,尤其是在几个可能承受主要攻击的墙段,加厚了一层坚硬的灰泥外壳。
赵武如同磐石,矗立在庄墙的指挥位置上。他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达着一条条命令,调整着防御部署。手持“远声铳”的火铳手被集中部署在几处制高点和关键防御节点,他们默默检查着铳管,将定装药和铅子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那几杆沉重的“雷公铳”则被安置在通往庄墙的马道入口处,由最强壮的士兵看守,它们将是近距离封堵缺口的杀手锏。
苏婉指挥着医护队,在庄墙后方相对安全的区域,设立了数个临时救护点。煮沸的热水、消毒的麻布、配置好的金疮药和止血粉被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她和几个骨干妇人反复检查着担架和夹板,神情专注而坚定。
总务堂成了信息汇集和指令发出的中枢。李信伏在案上,地图、物资清单、人员调配记录铺满了桌面,他需要确保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座庄子的每一分力量都能被精准地投送到需要的地方。
张远声巡视着庄内的每一个角落。他走过正在加固的庄墙,拍了拍一个年轻民夫的肩膀,那小伙子抬起头,脸上虽然带着紧张,眼神却异常明亮;他走进临时救护点,看了看苏婉准备好的药材,对她点了点头;他来到一处掩体入口,摸了摸一个紧紧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的头,女孩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庄主叔叔,我们会赢的,对吗?”
“会的。”张远声蹲下身,用从未有过的温和语气说道,“因为我们所有人在一起。”
当他再次登上庄墙望楼时,胡瞎子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
“庄主,王二狗和他那个‘老大哥’,连带着黑风崮那个暗桩,一锅端了。人赃并获,按您的吩咐,没惊动任何人。”胡瞎子低声道,“那包废铁和假图,也‘顺利’地被王二狗在挣扎时‘毁掉’了。范家那边,短时间内应该收不到‘喜讯’了。”
“很好。”张远声点了点头,内患暂时清除,可以全力应对外敌了。他望向西边,官道方向尘土扬起的高度和范围,显示着敌军正在不断逼近。
“敌军前锋已在三十里外扎营,主力预计明日抵达。”胡瞎子继续汇报,“那些用油布盖着的东西,基本可以确定是火炮,数量……至少五门。”
五门火炮!这足以对庄墙构成致命的威胁。
“我们的‘礼物’,准备好了吗?”张远声问的是赵武。
赵武脸上露出一丝狠厉的笑容:“庄主放心!他要敢把炮架起来,老子就让他尝尝什么叫‘地火霹雳’!”
所谓的“地火霹雳”,是张远声结合这个时代的技术条件,设想的一种原始的反炮兵战术。在庄外火炮可能架设的区域,提前秘密埋设了大量装有火药和铁钉、碎石的陶罐,连接着引线。只等敌军火炮就位,便可用火箭或夜不收潜入引爆,虽然无法完全摧毁火炮,但足以炸伤炮手,扰乱其射击,甚至引爆其火药桶。
夕阳缓缓沉入远山,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苍茫的暮色中,张家庄如同一只蜷缩起来、竖起了所有尖刺的豪猪,沉默地等待着风暴的降临。
庄内,灯火次第亮起。伙房熬煮了浓稠的薯粥,蒸好了大量的杂粮饼子,由妇人孩子们送到庄墙上和各个防御点。人们默默地吃着,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敌军营地的喧嚣。
一种悲壮而坚定的气氛,笼罩着这座孤岛般的庄子。
张远声没有回总务堂,他就留在庄墙上,和即将迎来第一波冲击的士兵们在一起。他靠在一个垛口后面,看着远处敌军营地连绵的篝火,如同地狱窥视人间的眼睛。
夜风吹拂,带着深秋的寒意。
他知道,当黎明再次来临,这片土地上将洒满鲜血。但他更知道,他身后这些沉默的人们,已经做好了用生命守护脚下这片土地的准备。
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但这无疑是开始的结束。平静的日子一去不返,从这一刻起,张家庄正式踏入了以血与火为基调的乱世舞台中央。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目光穿透黑夜,坚定而冰冷。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