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南岸的硝烟与血腥气,在凛冽的寒风中久久不散,混杂着泥土和焦糊的味道,构成一幅胜利后格外苍凉的图景。贼兵的尸体层层叠叠,从墙根一直铺到河滩,暗红的血液浸透了积雪和泥土,凝固成一片片狰狞的冰痂。乌鸦的聒噪取代了战鼓与喊杀,在尸山血海上空盘旋。
墙头上,幸存下来的守军几乎连站立的气力都已失去,他们倚着残破的墙垛,或坐或躺,目光空洞地望着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下来的土地,望着对岸那终于开始缓缓后撤的黑色潮水。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劫后余生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疲惫,以及失去战友亲朋那刻骨的悲恸。
赵武被两名亲兵搀扶着,他左臂的伤口虽经苏婉紧急处理,依旧不断渗出血水,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死死盯着北岸那面渐行渐远的黑旗,牙关紧咬。李信指挥着还能动弹的民夫,开始清理战场,收殓己方阵亡者的遗体,每个人的动作都缓慢而麻木。苏婉和她的医护队穿梭在伤员之间,药品早已耗尽,只能进行最简单的包扎,许多重伤员在痛苦的呻吟中渐渐没了声息。
张远声独自站在打开的庄门前,脚下是粘稠的血泥。他的官袍破损不堪,脸上混合着硝烟、血污和疲惫。他没有去看退却的敌人,也没有参与清理,他的目光,始终投向东南方向——那支神秘骑兵消失的远山。
狻猊旗……
那不是官军,也非寻常势力。他们出现的时机如此精准,战术如此老辣,一击便中要害,扭转战局后却又飘然远遁,不留片语。
是友?为何不明身份,不图回报?
是敌?却又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张远声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而他对网外的情形,却依旧雾里看花。
“先生。”胡瞎子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声音比往日更加沙哑,他身上也添了几道新伤,但眼神却异常锐利,“查探过了,那支骑兵是从东南方向的官道来的,也是从那个方向走的。沿途没有停留,也没跟任何人接触。马是好马,人是精锐,装备……不像朝廷规制,倒有些像大商号蓄养的私兵,但气势又远非寻常商队护卫可比。”
“大商号?”张远声眉头微蹙。能蓄养如此精锐骑兵的商号,绝非等闲。晋商?徽商?还是……他想起那块来自“北边”的木牌,心中一动。“有没有可能是……来自山西的商帮?”
胡瞎子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好说。咱们的人没敢跟太近,对方反侦察的能耐很强。不过,他们来的方向,确实是通往山西的官道。”
山西……晋商……八大皇商……后金……
几个关键词在张远声脑中飞速串联,却又难以笃定。如果真是与关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晋商势力,他们出手相助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为了打击张存孟这个可能与后金竞争或者不听话的代理人?还是看中了张家庄这块硬骨头,有意示好拉拢?
信息太少,迷雾重重。
“庄内情况如何?”张远声暂时按下心中的疑虑,转向现实。
“很糟。”胡瞎子言简意赅,“粮食见底,伤药全无,箭矢铅子耗尽,火铳损毁大半。壮丁折了将近三成,家家戴孝……士气,全靠先生您刚才带头冲杀的那股气撑着,但这口气,撑不了多久。”
张远声沉默地点了点头。惨胜,也是胜,但代价太过沉重。当幸存者们从激战的亢奋中冷却下来,面对满目疮痍和未来的生存压力,绝望很可能再次滋生。
他转身,走向庄内。所过之处,忙碌或呆滞的人们纷纷停下动作,看向他。目光复杂,有感激,有依赖,有悲痛,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张远声没有说什么鼓舞人心的话,他只是走到一堆正在被收殓的阵亡者遗体旁,缓缓弯下腰,亲手将一面覆盖在尸体上的、被血浸透的破旗抚平。然后,他站起身,对负责收敛的李信沉声道:“所有阵亡弟兄,无论官兵民壮,皆以烈士之礼厚葬,立碑刻名,香火永祀。其家眷,由庄内奉养,子女由学堂抚育至成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四周。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尊重和承诺所安抚的凝重。
“李信。”
“在。”
“清点所有剩余物资,包括贼人遗弃的可用兵甲、粮秣。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度,优先保证伤员和孩童的口粮。”
“明白。”
“赵武。”
赵武在亲兵搀扶下挺直身体:“末将在!”
“挑选还能战斗的人员,重新整编,负责庄内巡逻警戒,防止贼人溃兵骚扰,也……防备内部生变。”张远声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是!”
“胡瞎子。”
“在。”
“你的人,撒出去。不仅要盯住北岸张存孟的动向,更要留意四周,看看有没有其他不速之客被这场大战吸引过来。还有,想办法联系上秦昌商号在外的人,我们需要物资,急需!”
“明白!”
一道道指令发出,残破的张家庄再次开始艰难地运转起来,如同一个身受重创的巨人,挣扎着想要重新站起。
张远声走到庄内那口唯一的水井旁,掬起一捧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张存孟败退,绝不会善罢甘休。那神秘的狻猊骑兵,是友是敌尚未可知。官府的暧昧态度,背后的黑手……这一切,都远未结束。
而他的张家庄,需要在这短暂的喘息中,尽快恢复元气,变得比以往更加强大。
他看向灰泥坊的方向,那里窑火已熄,看向铁匠铺,那里锻锤无声。
必须让它们重新响起来,而且要更快,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