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泥坊的产出稳定了下来。每日,都有数窑合格的“秦昌灰泥”被运出,堆放在新建的、用苇席搭顶的仓棚下,如同积聚力量的小小山峦。
李崇文办事利落,营造队的人手也充足。选定铺设示范路的地段,是连接砖瓦窑群、铁匠工坊区与主干渠码头之间的一段长约百步的土路。这段路平日里车马、人流最为密集,尤其是运送砖坯、煤炭和铁料的牛车,一旦遇上雨雪,便泥泞不堪,车轮深陷,效率极低。
开工那日,引来了不少庄民围观。只见营造队的汉子们先将原有松软的浮土铲去,露出坚实的底土层,然后用石碾反复夯实。接着,他们将筛过的粗砂、碎石与灰泥按一定比例在巨大的木槽中混合,再加入适量的清水搅拌。那灰泥遇水后,迅速发生反应,混合物很快变成一种粘稠的、灰黑色的砂浆。
“快!趁它还没‘性起’,赶紧铺!”石柱如今是灰泥坊的坊头,更是这段路的现场指挥,嗓门洪亮。
民夫们用铁锹将砂浆铲到夯实好的路基上,迅速摊平。另有专人拿着特制的木刮板,将表面刮得尽可能平整。整个过程紧张而有序,带着一种与农事截然不同的、属于工程的节奏感。
“这……这泥巴汤子,真能变得比三合土还硬?”一个老窑工拄着铁锹,看着脚下这片湿漉漉、毫不起眼的灰色路面,忍不住嘀咕。他习惯了砖窑里烈火焚身的炽热,对这种看似温和的“和水搅泥”能筑路,心存疑虑。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是曾参与修渠的民夫,他抹了把汗,笑道:“刘老哥,你是不知。修渠那会儿,先生让用这灰泥抹了段渠壁,好家伙,第二天硬得跟石头似的,刀砍上去都只是个白印子!先生让弄的,准没错!”
质疑与信任,在围观的人群中低声交织。张远声也来了,但他只是远远站在一处土坡上,看了片刻铺设的过程,问了李崇文几句关于物料配比和人工消耗的话,便转身离开了。他的关注点,似乎已不在道路本身。
李信跟在他身旁,若有所思:“远声兄,此路若成,物流转运之效,恐倍增不止。只是,耗费亦是不菲。”他心中已在计算,铺设更长道路所需的灰泥产量、人工,以及对煤炭等燃料的需求。
“耗费是必然的。但比起道路不畅带来的损耗和低效,这笔投入值得。”张远声脚步不停,“路通则血脉通,工坊产出能更快运出,原料能更快运入,信息传递也能更快。接下来,要规划几条连接外围屯垦点和主堡的干道。还有,让秦昌商号留意,大量采购硫磺和硝石。”
李信目光一凝:“为了火药?”
“未雨绸缪。”张远声没有多说,但李信已然会意。灰泥筑城,火药破敌,这一守一攻,皆是乱世立身的根本。
铺设好的路面,被用草席覆盖,派人洒水养护。庄民们起初还好奇地绕道来看,几天过去,见那路面依旧被捂着,不见什么神奇变化,热度便也渐渐散了,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田间地头和水渠维护上。
直到七八日后的一个清晨。
石柱带着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覆盖的草席。
一条宽约一丈、灰白色的道路,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路面平整光洁,几乎看不到大的缝隙,与两旁泥泞坎坷的土路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阳光照在上面,泛着一种坚硬的、石质的光泽。
最早发现的是一个赶着牛车往砖瓦窑送黏土的汉子。他的牛车轱辘压上这灰白色路面时,发出了不同于陷入泥沼的、轻快的轱辘声。牛车行进得异常平稳,车上满载的黏土几乎没什么晃动。
那汉子愣了片刻,忍不住跳下车,用脚使劲踩了踩路面,又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冰凉,坚硬,确凿无疑。
“神了!真他娘的神了!”他猛地站起身,朝着逐渐聚集过来的人群兴奋地大喊,“这路是平的!硬得跟青石板似的!”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越来越多的人涌来看这“秦昌直道”。孩子们在上面奔跑嬉戏,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平坦;妇人们端着木盆走过,惊讶地发现盆里的水竟不会因为颠簸而洒出;往来的牛车、骡车更是受益最大,以往需要小半个时辰才能挣扎通过的路段,如今只需一盏茶的功夫便能轻松驶过,牲畜省力,车夫也省心。
先前质疑的老窑工也来了,他沉默地在路面上来回走了几趟,最后蹲在路边,掏出烟袋锅,默默抽了好一会儿。起身时,他对着那灰白色的路面,深深作了个揖。
这条仅百步的“示范路”,成了庄内又一桩奇谈。它无声地宣告着一种新的可能:人,不仅可以引水驯田,更能让大地按照自己的意志改变模样。
然而,在这看似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下,胡瞎子手下一个扮作行商的手下,从北边带回来一个算不得好,但也并非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
“……王自用部在陕北与官军打了几仗,互有胜负,如今盘踞在甘泉一带,裹挟甚众,怕是有数万人。其麾下几股杆子,近来活动范围有向南扩展的迹象,已在富县、洛川一带出现。咱们这边……怕是迟早会被盯上。”
胡瞎子汇报时,张远声正在翻阅格物学堂蒙学部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