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瞎子带人清理完庄外最后一道绊马索,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寒风卷着沙粒,打得人脸生疼。
“娘的,这鬼天气。”他啐了一口,裹紧身上那件从溃兵身上扒下来、还带着干涸血渍的棉甲,朝庄门吆喝,“开门!活儿干完了!”
沉重的庄门吱呀一声推开一道缝隙,胡瞎子带着几个弟兄侧身挤了进去。门旋即又轰然闭合,落下粗大的门闩。
庄内的气氛比天气更冷。
墙头上,乡勇们沉默地检查着弩机,搬运着擂石滚木,动作机械而压抑。巷子里不见半个闲人,只有一队队健妇扛着土袋,默默加固着巷战的矮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是熬煮金汁的恶臭,是铁匠铺飘出的煤烟,还有一种……恐惧凝固后的沉闷。
胡瞎子脸上的惫懒和煞气收敛了些,他快步走向总务堂,靴子踩在夯实的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堂内,炭火烧得旺,却驱不散那股子寒意。
赵武脸色铁青,将那半块刻着“王”字的腰牌重重拍在桌上:“查清楚了!是黑水驿王千总的一个远房侄子带的队!人已经跟着溃兵一起喂了野狗,但这笔账,得记在他王千总头上!”
李崇文捻着胡须,眉头紧锁:“驱虎吞狼,好算计。无论溃兵与我们谁胜谁负,他都乐见其成。只是没想到,他竟敢直接对乡勇下黑手!”
“狗急跳墙了。”张远声的声音平静,却透着冷意,“眼看庄子里日子越过越稳,得了官身,又练出了强兵,他那个空饷千总坐不安稳了。”他拿起那腰牌,摩挲着上面的刻字,“暗地里的毒蛇,比明面的饿狼更毒。但这账,现在没法跟他算。”
他的目光投向桌上那份粗糙的舆图,手指点向洛水河谷方向:“探马回报,高迎祥麾下李自成部,前锋已过甘泉。人马不下四千,裹挟流民无数,正向北来。他们的目标是延安府,但我们张家庄,正好卡在其侧翼。”
“四千……”苏婉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有些发白,“庄内能战之士,算上刚补入的,也不过六百余。墙再高,也经不住日夜不停的攻打。”
“弩箭、火药、粮食,都经不起长期围困。”李崇文补充道,声音沉重,“坚壁清野,我们也把自己困在了里面。”
堂内一时沉寂,只听得炭火噼啪作响。
“那就别让他们围太久。”张远声打破沉默,语气斩钉截铁,“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撞个头破血流,崩掉满口牙!”
命令很快下达,冰冷而高效:
所有外围人员、哨探全部撤回,庄门封闭。 即刻起实行战时配给,老弱妇孺优先转入地下掩体,由苏婉统管。 工匠坊全力赶制弩箭、修补军械,所有火药优先配置震天雷、地雷。 组建督战队与救护队,各司其职。 处决三名重伤溃兵,首级悬于庄门。
最后一条令下,众人神色一凛。那三人虽已是俘虏,但如此处置,意味截然不同。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张远声目光扫过众人,不容置疑,“此战,没有退路。要么胜,要么死。我要让所有人,让外面的敌人都看清楚这一点!”
...
庄子里像一架骤然上紧发条的机器,疯狂运转起来。
墙头上,冰冷的弩矢成捆堆放,滚木礌石堆叠如山。几口大锅里墨绿色的金汁翻滚沸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巷子里,最后的通道被沙袋堵死。地窖入口处,孩子们被母亲紧紧搂着,压抑的哭声被厚重的木板隔绝。
工匠坊里炉火彻夜不熄,锤声叮当,不是在打造新兵器,而是在争分夺秒地修复破损的甲叶,磨利卷刃的刀口。老师傅们颤抖着手,将黑火药小心灌入陶罐,插入药捻——这些简陋的震天雷,将是守墙最后的杀手锏。
庄外百步,土地被悄悄翻动,铁蒺藜和压发地雷埋入冻土。胡瞎子亲自带人在几处洼地埋下了更多的火药,这是给可能的敌军集结地准备的“大礼”。
肃杀之气,凝结了空气,比寒风更刺骨。
第三日黄昏,最后一批埋设陷阱的乡勇撤回。庄门最后一次轰然闭合,沉重的落闩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远声踏上最高的望楼,赵武与李崇文紧随其后。
极目远眺,暮色四合,荒原死寂,枯草在风中伏倒。但在地平线的尽头,一片巨大的、蠕动着的阴影正在缓慢逼近,扬起的尘土如同低垂的瘴气,连天接地。
“来了。”赵武的声音干涩沙哑。
张远声沉默着,接过亲卫递来的硬弓,手指划过弓弦,冰凉紧绷。他放下弓,缓缓转身,面向庄内。
墙头上、巷道里,所有能战斗的人都仰着头,望着他。一张张脸上混杂着恐惧、茫然,还有被逼到绝境的赤红。
没有激昂的鼓动,没有空洞的许诺。他的声音穿透寒冷的暮色,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边:
“怕吗?”
众人一愣。
“我怕。”张远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怕死,怕墙破家亡,怕身后的爹娘孩儿遭殃!”
“这没什么丢人!是人都怕死!”
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锐利如刀:“但外面的那些人,不会因为你怕,就放过你!他们只会更狠!抢光你的粮食,烧光你的屋子,在你眼前糟蹋你的妻女,杀你的爹娘,摔死你的孩儿!像碾死蚂蚁一样!”
压抑的哭泣和粗重的喘息声从人群中传来。
“我们有的选吗?”他猛地挥手,指向庄外,“跪下来,磕头求饶?像牲口一样伸脖子等死?指望这狗日的世道突然发善心?”
“没得选!”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从王桩子他们被溃兵杀死那一刻!从那些官老爷想着法要我们死那一刻!从这贼老天不给我们活路那一刻!就没得选了!”
他的目光如冷电,扫过每一张面孔: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那狗屁倒灶的朝廷,不是为了什么虚头巴脑的大义!”
“就为了地窖里的爹娘!为了怀里吃奶的孩儿!为了我们累断腰开垦出来的田,流血流汗建起来的这个家!”
“谁想毁了这个家,谁想动我们的亲人——”他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铁豆砸在冰面上,“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告诉我!”他怒吼,“是像个孬种一样死得毫无声响?还是攥紧你手里的刀,拉满你弓上的弦,让那些狗娘养的用命来填!让他们知道,想啃下张家庄,就得准备好被崩碎满口牙,开膛破肚!”
死寂。
一瞬之后。
“杀!杀!杀!”
狂暴的怒吼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震得墙垛簌簌作响。乡勇们眼珠赤红,疯狂敲打着盾牌和刀枪,所有的恐惧仿佛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沸腾的狼性。
张远声不再多言。他豁然转身,面向庄外。
地平线上,那片蠕动的黑云已清晰可见,尘头大起,如洪水滔天,裹挟着毁灭的气息,滚滚而来。
黑云压城。
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缓缓拔出腰刀。
雪亮的刀锋映着最后一缕天光,直指那片吞噬而来的黑暗。
“擂鼓!”
“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