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那点稀薄的阳光没能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衬得后院那堆发酵的肥料愈发生机勃勃。张远声正仔细地用木棍丈量着他规划中的试验田,忽听得前院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摔在桌上,紧接着是父亲张守田一声压抑不住惊怒的低吼:“欺人太甚!他们这是要逼死我们!”
张远声心中一凛,快步走到前院堂屋门口。只见父亲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按在桌上的一张粗麻纸上。母亲周氏站在一旁,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里满是惊恐。姐姐张小渔吓得躲在了母亲身后。
“他爹,这…这可怎么是好?这才刚缴清冬赋,他们怎么就…”周氏的声音带着哭腔,话都说不利索了。
张远声走近,目光落在桌上那张纸上。那是一张格式熟悉的“催帖”,落款处盖着王家庄子鲜红的印章,字迹冰冷而清晰——催缴张家前年所借的一笔旧债本息,并勒令三日内还清,逾期则依契据约定,“以地作抵”!
记忆的碎片涌上心头,张远声想起来了。前年关中大旱,收成锐减,为了缴纳官粮和不让家人饿死,父亲咬牙向王家借了这笔印子钱。这两年灾荒不断,王家一直未曾强力催逼,仿佛忘了这事。没想到,就在张家刚刚榨干最后一点存粮凑足税款,最为虚弱的当口,这柄悬顶之剑,以最精准和最冷酷的方式,骤然斩落!
“他们这是算准了的!算准了咱家现在一粒余粮都没有!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他们这不是催债,这是明抢!是要夺咱的命根子!”张守田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筷都跳了起来,他双目赤红,声音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失去土地,对于靠地吃饭的庄户人家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心头。周氏无声的眼泪簌簌落下,张小渔小声啜泣起来,连一向沉默的老仆张叔也佝偻着背走进来,看到桌上的催帖,重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凉:“老爷……王家这是,不容咱喘过这口气啊。”
所有的退路似乎都被堵死了。卖儿卖女?那是只有在戏文里才听的惨剧。眼睁睁看着地被人收走?那这个家也就散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一切。
就在这时,张远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挣脱出来。他知道,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王家称心如意。
“爹,”他的声音在一片悲戚中显得异常清晰和冷静,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们不能等着三天后他们来量地。”
“不等?还能怎么办?上天入地去弄这笔钱吗?”张守田猛地看向儿子,眼神几乎是涣散的,充满了血丝。
“去西安府。”张远声斩钉截铁,目光迎上父亲。
“去府城?去做啥?讨饭吗?”张守田觉得儿子是不是急糊涂了,“府城就能捡到银子了?”
“去告状!去求救!”张远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眼神灼灼,“我们去府衙!去找户房的老爷,去找劝农官的衙门!我们就去哭,去求!把王家的借据和这催帖拿给官老爷看!就说他王家趁灾逼债,为富不仁,要强夺良田,害得农户家破人亡,无法春耕,耽误了朝廷的农事!就算……就算最后扳不倒王家,能把事情闹大,让他们有所顾忌,拖延些时日,我们也能再想想办法!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地被人夺走!”
这番话,与其说是一个周密的计划,不如说是一腔被逼到绝境的孤勇和绝望下的呐喊。张守田混迹乡里几十年,何尝不知“民不与官斗”,更别说去告王举人家的状?那简直是鸡蛋碰石头。但在绝对的、没有任何出路的绝望面前,这丝近乎荒谬的勇气,反而成了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微光。
“劝农官……耽误农事……”张守田喃喃道,猛地想起了儿子前几日反复打听的那个搞“番粮”失败的李大人,心中忽然闪过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对!就往这上面靠!这或许能成为一个磕头喊冤的由头!他像是快要溺毙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脸上泛起一种决绝而病态的潮红,“对!就这么办!就这么说!老子豁出去了!了不起就是个死!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舒舒服服地把地夺了!”
决定既下,一种悲壮的气氛笼罩了张家。周氏深知这是无奈之下的铤而走险,眼泪流得更凶,却也不再反对,只是默默地将家里最后一点干粮——几个掺了大量麸皮的粗糙饼子打包好。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颤抖着从箱底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嫁妆里唯一一支细细的银簪子,塞进丈夫手里:“他爹……穷家富路,拿着……关键时刻,也能换点吃的……”
张守田看着那支簪子,眼圈一红,重重地点了点头,珍而重之地将借据和催帖贴身藏好。
“声哥儿,你……你真要跟你爹去?”周氏看着年幼的儿子,心如刀割,这一路凶险,府城人生地不熟,她一万个不放心。
“娘,我认得几个字,能帮爹看看衙门口的告示,免得走错了门,冲撞了官爷。”张远声认真地说,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我年纪小,真要哭诉求情,官老爷或许……或许也能心软一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更显坚定:“我不想留在家里,眼睁睁等着三天后……”
最终,周氏含着泪,千般不舍万般担忧,也只能点了点头。
临行前,村里的气氛更加压抑。关于山神庙流民的消息越传越骇人,说不止一个病倒了,咳得撕心裂肺,还发了高热。苏郎中家整日熬着药,气味浓得散不开,庄子里人人自危,都紧闭门户,生怕那看不见的“时疫”找上门。
这可怕的消息,反而更坚定了张守田父子离庄的决心——留下,可能没等王家来收地,就先染病倒下了。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光秃秃的田野。张守田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却已是最好的一件棉袍,怀里揣着那关系全家命运的纸张、干粮和银簪,带着儿子,走出了家门。
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满脸泪痕的妻女和神情肃穆的张叔,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重重一跺脚,转身踏上了通往官道的冰冷土路。
张远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棉袄,紧跟在后。他最后看了一眼被恐惧与贫穷笼罩的张家庄,然后毅然转过头,望向那条蜿蜒曲折、通往遥远西安府的官道。
他的心情和父亲一样沉甸甸的,家族的存亡系于此行。但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寻找破局关键的期盼,也在少年胸腔中激烈地涌动。
告状求救是父亲的绝望铤而走险,却是他寻找那“番薯”、寻找那位李劝农的——唯一通途。
寒风呼啸,卷起干枯的草屑。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凛冽的晨曦中,步履艰难却异常坚定地,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