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了,渭水两岸的柳絮开始飘飞,如同漫天的杨花雪,落在新垦的田垄上,落在修缮一新的庄墙垛口,也落在悄然驶入张家庄码头的货船篷顶。
庄子的生机掩盖不住其内核日益增长的军事棱角。墙头值守乡锐的目光更加锐利,巡逻队的足迹踏得更远,匠造坊日夜不休的锤声里,开始夹杂着一种低沉而危险的闷响——那是试射新铸成的“虎蹲炮”和燧发枪的动静。
这日,一支来自东方的商队带来了意料之外的“货物”。
来的不是往常相熟的山西掌柜,而是一个面色焦黄、眼神却精亮如鼠的精瘦汉子,自称姓王,操着一口难辨具体地域的北方官话。他带来的货物很杂,有河东的潞盐,有豫西的药材,甚至还有几匹瘦骨嶙峋的河曲马。但真正让负责查验的李崇文瞳孔微缩的,是夹杂在药材包里的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是写给“张团练”的,语气平淡如商业往来,询问今春“陇东的皮货行情”,并提及“晋南有豪商愿大宗采买精铁、粮米,价可优渥,唯求稳妥,盼复”。
李崇文捏着信纸,指尖能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厚度。他不动声色地将信使请入厢房看茶,迅速将信交给了张远声。
张远声在灯下仔细捻摸信纸边缘,用薄如柳叶的刀片小心剔开夹层,取出了另一张更小、更薄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潦草却有力:
“闻君据寨自守,力挫官军,雄踞西京之畔,可喜。豫西纷乱,非久居之地,盼与豪杰结善缘,互通有无。若有意,可遣心腹至潼关外三里塬,以‘换马’为号。知名不具。”
没有落款,只在末尾画了一个简略的、振翅欲飞的鸟儿图案。
“潼关外…豫西…”李崇文声音干涩,“是闯营的人!怕是高迎祥或者李自成部的!他们想做什么?买粮铁?还是…”
“买路?或者,想把我们变成他们在关中的一颗钉子。”张远声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胃口不小。”
几乎是前后脚,另一股潜流也悄然涌至。
傍晚,一支从北边来的、风尘仆仆的小型骡队抵达庄子。他们带来了榆林的毛皮、宁夏的青盐,也带来了令人心悸的消息。带队的老掌柜是庄子的老熟人,灌下几口热汤后,压低了声音对张远声和李崇文道:
“张东家,李先生,北面…不太平了!大同、宣府那边,鞑子的哨骑越来越猖獗,听说不少边堡都被摸透了底!关外来的马贩子,眼神凶得很,问东问西,还专看地形关隘,不像生意人…倒像是…”老掌柜咽了口唾沫,没敢说下去,只是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金”字,又迅速擦去。
“还有,听说辽东那边,东虏…哦不,大清…”他改了口,声音更低,“又闹腾得厉害,洪督师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京师里头,皇上怕是又要催各地勤王了…”
后金!皇太极!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投入略显闷热的厢房。相比起还在中原流窜的农民军,这个崛起于关外、屡破边墙、甚至曾兵临北京城下的政权,带给人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们不仅仅是劫掠,他们似乎有着更庞大的野心。
夜里,总务堂的灯火亮至深夜。
核心几人再次齐聚,气氛却与应对刘千总时截然不同。那次的敌人看得见摸得着,而如今面对的,却是两股足以掀翻整个天下的巨大历史洪流。
赵武盯着地图上潼关的位置,眉头拧成了疙瘩:“闯营…咱们刚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转头就来谈买卖?信得过?怕是诈吧!”
胡瞎子舔了舔嘴唇,眼神却有些兴奋:“管他诈不诈,能弄到战马就是好事!咱们缺马缺得厉害!真要交易,老子带人去,不怕他们耍花样!”
李崇文则忧心忡忡地指着北方:“虏骑窥伺,边镇不稳,此乃心腹大患。若朝廷再次征调勤王,陕西兵马空虚,届时流寇必定大作!我等身处漩涡中心,何以自处?”他看向张远声,语气沉重,“大人,以往我等只求偏安一隅,如今…恐怕再也无法独善其身了。是该…早做打算了。”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以往未曾有过的动摇。对明廷效忠的信念,在一次次被官员倾轧、见识到朝廷腐朽无能、以及如今面对这滔天巨浪后,终于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张远声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过。从潼关到辽东,广袤的土地上,烽烟四起,王朝正在加速崩坏。
“闯营要粮铁,是缺饷缺得厉害,想另找来源。找上我们,是知道我们和官府不是一条心,有能力,也有胆量做这买卖。”他缓缓分析,“后金探马深入,是为下一次入塞做准备。一旦勤王令下,陕西必乱。”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和我们买粮铁的,未必是朋友。和我们一样打鞑子的,也未必是同伴。”
“现在谈站队,为时过早。”他下了论断,“我们太弱,没有选择盟友的资格,只会成为别人棋盘上的棋子,用完即弃。”
“那…信使还在厢房等着回话…”李崇文问道。
“回复他们:粮铁自有用途,无意大宗外卖。潼关路远,盗匪横行,不便前往。”张远声语气平淡,“但…可以卖给他们一批伤药和盐。价格,按市价的三倍。”
胡瞎子一愣:“三倍?他们肯?”
“他们会肯的。”张远声眼神冰冷,“他们比我们更急。而且,我们需要看看他们的反应,也需要…这笔钱。”
“那北面…”
“加紧收集所有关于虏骑和辽东的情报。特别是宣大、山西方向的地图、堡寨驻军情况,能买就买,能换就换。”张远声的手指重重敲在北方,“我们的时间,可能比想象的更少。”
潜流已然涌动,冰冷的河水正在漫过脚面。
张家庄这艘刚刚修补加固的小船,被迫驶入了惊涛骇浪之中。
掌舵者必须比以往更加冷静,更加谨慎,才能在各方巨力的夹缝中,找到那一线微弱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