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灼灼,晒得北坡新垦的荒地冒起一层虚烟。一队二十人的乡勇,在一名老哨长的带领下,沿着田埂巡逻,警惕的目光扫过远处起伏的丘陵。几个垦荒队的汉子正在稍远些的地方费力地清理着田埂边的碎石。
老哨长突然停下脚步,眯起眼望向北方地平线。一道模糊的尘烟正在迅速扩大。 “不好!”他心头一紧,厉声低喝:“是骑兵!快!结阵!往那边土坡退!二狗、铁蛋,快回庄报信!其他人,护着垦荒的人,快走!”
队伍瞬间绷紧,新兵们脸上血色褪尽,手忙脚乱地挺起长枪,簇拥着那几个吓傻了的垦荒汉子,踉跄着退向不远处一个略有起伏的土坡,那里有些前几天垒了一半的矮石墙可作为依托。
尘烟越来越近,马蹄声如闷雷般滚来。二三十骑的身影清晰可见,髡头辫发,皮袄杂甲,鞍畔挂着角弓,腰间的弯刀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他们发出怪异的呼啸,如同发现猎物的狼群,直扑过来。
恐怖的压迫感瞬间摄住了每一个新兵的心脏。有人牙齿打颤,有人两股战战,几乎握不住枪。 “哨…哨长…俺…俺怕…”一个年轻后生带着哭腔。 “闭嘴!”老哨长额角青筋暴起,嘶声吼道,“怕有个卵用!鞑子看不见你怕!长枪抵住!弓弩手!准备!照着马射!不想死的就给我站稳了!”
鞑子游骑并未直接冲击这小小的圆阵,而是娴熟地散开,绕着圈子,冰冷的箭镞对准了土坡。 咻!咻咻! 箭矢破空而来,狠狠扎进土里、石墙上,甚至咬入血肉!一声惨叫,一名乡勇肩头中箭,踉跄倒地。 “救人!”老哨长目眦欲裂。 死亡的恐惧真实地降临了。一个看着同伴倒下的年轻乡勇,吓得几乎瘫软。但看到一名鞑子狞笑着催马试图靠近伤者,他不知哪来的血气,嘶哑地吼了一声,挺着长枪就疯魔般捅了出去!枪尖擦着马鞍划过,虽未命中,却逼得那鞑子勒马后退了一步。 这一下,像是点燃了什么。
“杀!” “操你娘的鞑子!” 求生的本能和初生的血性压过了恐惧。长枪拼命地向外捅刺,试图阻挡马蹄。几名配备了新式臂张弩的乡勇,在老兵的掩护下,哆哆嗦嗦地上弦,扣动扳机。弩箭劲射而出!一支弩箭歪打正着,狠狠钉入一匹战马的脖颈,那马悲嘶一声,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摔了出去。 鞑子的阵型出现了一丝混乱。
就在这时,庄墙方向传来急促的锣声和隐约的呐喊!赵武一马当先,率领着数十名精锐乡勇,如同猛虎出柙,从侧翼猛冲过来,势头凶猛! 鞑子头领见对方援军赶到,且这块骨头崩了牙,用蒙语厉声呼喝了几句。剩下的鞑子毫不恋战,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拨转马头,带上伤亡的同伴,卷起一路烟尘,顷刻间便远遁而去,只留下几声嚣张的唿哨在旷野回荡。
战斗骤然停止。土坡上一片死寂,随即被伤者的呻吟打破。活着的乡勇们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地上流淌的鲜血和不再动弹的同伴,脸上混杂着后怕、茫然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汗臭味和泥土的腥气。
赵武铁青着脸,检查伤亡。苏婉带着医疗队飞奔而来,立刻投入救治。 “阵亡三个,重伤五个,轻伤…”赵武的声音沙哑,向匆匆赶来的张远声汇报,“鞑子…留下了两具尸体,三匹死马。” 张远声看着地上覆盖白布的遗体,拳头紧紧攥起,指节发白。他蹲下身,轻轻为一名死去的年轻乡勇合上未能瞑目的双眼。“厚葬。家里还有亲人的,接来庄里,我们养一辈子。”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夕阳西下,将天地染成一片血色。庄民们默默收殓遗体,清理战场。 突然,庄墙哨塔上传来喊声:“南面!南面来了一队官兵!”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南面官道上,烟尘滚滚,一队约莫五六十人的明军,打着黑水驿的旗号,正慢吞吞地朝着庄子开来。队伍松散,衣甲不整,领头的把总骑在马上,不住地探头探脑张望,显得极为谨慎。
等他们磨蹭到庄子附近,战斗早已结束多时。 那王百户下的把总看到庄外狼藉的战场痕迹和乡勇们身上的血迹,脸上闪过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他催马来到庄门前,隔着老远就喊:“可是…可是张家庄?方才听闻有鞑子扰边?我等特来援护!”
赵武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抱拳道:“有劳军爷驰援!鞑子已被我庄乡勇击退!” “击…击退了?”那把总明显吃了一惊,伸长脖子看了看庄外,“伤亡如何?鞑子来了多少?” “毙伤鞑子数人,缴获若干。我庄…亦有些许伤亡。”赵武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力量。 那把总脸上青白交加,似是羞愧,又似是庆幸。他干咳两声:“呃…那就好,那就好。尔等民壮…甚是悍勇,甚好!既…既然贼寇已退,我等便…便回防营寨了!”说罢,几乎不敢多看庄内一眼,忙不迭地引着那队松松垮垮的官兵,原路返回,速度比来时快了不少。
张远声默默看着那队官兵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腐朽、怯战,这是大明官军的现状。但他们终究还是来了,尽管迟了。这背后,或许有王百户收到消息后的一丝责任,或许也有那几十坛酒、几十石粮换来的一点香火情分。 他转身,对赵武和陈老低声道:“看见了吗?官军靠不住,但也并非铁板一块。今日我们若被鞑子攻破,他们或许只会远远看着。但我们打赢了,他们便来‘援护’,日后或许还能‘合作’。” 他再次望向北方,目光越过荒野,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这世道,最终能靠的,只有我们手里的刀枪,身后的高墙,和身边能生死与共的兄弟。今日这一课,值三条人命。”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把这血记住了,往后,才能让更多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