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垦的田地如同巨大的棋盘,整齐的田垄间,嫩绿的玉米苗和土豆苗已然成行,在初夏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展示着顽强的生命力。劳作暂告一段落,但人们并未散去,而是怀着期待与不安,聚集在地头。
张远声站在一个土坡上,身旁放着几个打开的麻袋,里面是金黄的粟米和少量珍贵的麦子——这是张家最后的一点存粮,加上周氏咬牙用最后一件银饰从黑市换来的。
“乡亲们!”他的声音清亮,穿透了燥热的空气,“这些天,大家流汗出力,开出了这片救命的田地。说过管饭,就不会食言。现在,按咱们先前记下的工分,分粮!”
人群一阵骚动,目光都聚焦在那几袋粮食上。
赵武拿着一块破木板,上面是陈老用炭笔仔细记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和“正”字记号。他开始唱名: “赵铁柱!全工三十一个,领粟米三升一合!” 一个黝黑的流民汉子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上前,颤抖着双手接过周氏量出的粮食,这个战场上没掉过泪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笨拙地连连鞠躬:“谢谢…谢谢东家!”
“王石头!全工二十八个,领粟米两升八合!” …
每念到一个名字,尤其是流民的名字,都会引起一阵细微的惊叹。他们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劳动得到了如此清晰、公正的回报,而不是施舍。
分粮持续了半个时辰,无人质疑,无人争吵。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公平”的气息,悄然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粮食分完,张远声并未让大家离开。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欣喜、或期盼、或依旧茫然的脸,提高了声音:
“粮,分完了。但荒年还没过去!想要活下去,光靠这点粮食,靠张家后院那点红薯叶,远远不够!”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从今天起,咱们这些人,就不能再是一盘散沙!咱们得抱成团,拧成一股绳!咱们这个团,就叫‘垦荒社’!愿意留下的,就是社里的一员!”
“社里有社里的规矩!”他伸出三根手指,声音斩钉截铁,“第一,听从统一指派!种什么,怎么种,何时收,由社里定!第二,不得内斗偷抢!有矛盾,找赵武叔、找陈老、找我爹娘说理,谁敢动手,立刻逐出!第三,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就像今天,干得多,吃得多!往后收了粮食,也一样!”
“咱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抱团取暖,共度荒年! 愿意的,就留下!不愿意的,绝不强求,现在就可以走,分给你的粮食也带走!”
现场一片寂静。走?能走到哪里去?留下,虽然要守规矩,但却有一条看得见的活路。
“俺留下!”赵武第一个吼道,站到了张远声身后。 “俺也留下!”石头紧跟着。 “留下!跟着声哥儿!” “算我一个!” …
几乎是全体,都选择加入了这个新生的“垦荒社”。
张远声心中稍定,立刻开始第二步——人尽其才。
他请出陈老,当众宣布:“陈老通文墨,懂算法,以后就是咱们垦荒社的‘账房先生’,专管记工分、算粮食!大家有无异议?”
众人纷纷点头,对这位沉默却公正的老者很是信服。
他又点出几个在劳动中表现出色的流民:“李大叔,听说你打过铁?社里这些破锄烂镰,就交给你了,试着修,试着打造新的!需要什么,跟陈老说,社里尽力去找!” “孙木匠,你带两个人,负责做手推车,加固家伙式!” “娘,姐,婉姐姐,劳你们组织婶娘们,成立个‘缝补队’,大家的衣裳破了烂了,也有个地方修补,这活儿也算工分!”
被点到名字的人,眼中都绽放出光彩。他们不再是毫无价值的“逃荒的”,而是有了名号、有了职责的“有用的人”!
就在垦荒社气象一新,开始运转之际,王家的报复如同毒蛇般悄然而至。
王管家阴笑着对王员外道:“老爷,硬刀子砍不动,咱们就用软绳子勒死他!我刚得了信儿,县衙因辽东战事吃紧,要加征‘辽饷’,并征发民夫加固县城墙防!这丁册名单…可不就在里长手里,而里长,不得听听老爷您的意思么?”
王员外眯起眼,顿时明白了:“妙!把张家庄的丁壮,尤其是那帮流民,全都报上去!让他无人可用,地荒人散!”
很快,风声就在村里传开了。县衙要征发大量民夫,工期紧,活计重,而且几乎是无偿的!一股新的恐慌瞬间冲散了垦荒社刚刚凝聚起来的喜悦。
“这可咋办啊!去了就是九死一生啊!” “俺家就剩俺一个壮劳力了…” “肯定是王家搞的鬼!”
张远声得知消息,心头一沉。这比直接的冲突更凶险!
他立刻召集核心的几人——父亲、赵武、陈老、苏婉商议。
陈老捋着胡须,面色凝重:“按律,徭役难避。但…并非毫无转圜余地。或可‘以银代役’,只是这代役银…数目不小。或可称病,但需里长和官差查验。”
张守田声音发颤:“咱们哪来的钱交代役银啊!”
赵武拳头捏得咯咯响:“大不了反了他娘的!”
“不行!”张远声立刻否定,“那是死路一条。”他沉吟片刻,果断下令:“双管齐下。爹,你拿上家里最后那点钱,再去求求里长,请他务必在名单和日期上拖延周旋!陈老,您仔细研究律法,看看有无‘灾年免役’或‘保障春耕’的条款可依仗!”
“对内,”他看向众人,“立刻宣布:凡我垦荒社成员,若被征发,其父母妻儿,在其服役期间,由垦荒社一力承担口粮,确保饿不死!让他们能安心!”
这个消息宣布后,社内的人心暂时稳定了下来。至少,后顾之忧解决了大半。
但张远声知道,这还不够。晚上,他找到赵武,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的凝重。
“赵叔,王家一次次下死手。光挨打,不还手,迟早要完。”
赵武目光一厉:“东家,你说怎么办?”
“从社里,挑选五六个绝对可靠、身子骨好、有血性的后生。由你带着,名义上是‘巡夜护社’,防野猪糟蹋庄稼。实际上…”张远声压低了声音,“你得空就操练操练他们!不图能上阵杀敌,至少要能站成队、听得进号令、知道怎么用棍棒农具护住自己人!这事,要绝对保密!”
赵武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重重抱拳:“喏!东家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几天后的深夜,万籁俱寂。村外远处的河滩地,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短促的口令和整齐的踏步声。
张远声站在坡上,望着那片黑暗,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刚刚收到的、来自西安府的信——是李崇文写来的,信中询问新作物长势,并提及他可能不日将来巡查。
他望着黑暗中传来细微动静的方向,又看了看手中的信,喃喃自语:
“规矩立了,根基初定。但风雨欲来…李大人,您这次来,能否带来破局之法?”
夜色深沉,护社队的训练刚刚开始。而更大的风暴,正在地平线上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