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五年的那场宫廷政变,如同一个拙劣的裱糊匠,用仓促的“内禅”勉强糊住了帝国权力的裂痕。年轻的宁宗赵扩被韩侂胄、赵汝愚等人拥立上台,但权力的蜜月期短暂得如同钱塘江的潮水,转瞬即逝。当拥立首功的赵汝愚被贬死衡州的那一刻起,临安的天空便已被韩侂胄的阴影所笼罩。至庆元元年(1195年),这片阴影终于凝聚成一场席卷朝野、钳制思想的寒潮——庆元党禁。
一、 权相砺刃
韩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已官居平章军国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韩侂胄,正对着案上一份长长的名单沉吟。名单上,密密麻麻罗列着数十个名字,为首者便是已故的理学巨擘朱熹,其后是彭龟年、陈傅良、叶适等一批名动天下的学者和官员。
“相公,此辈皆以‘道学’自诩,结为朋党,清流自居,动辄以‘正心诚意’非议朝政,讥讽相公‘专权’、‘近利’。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啊。” 心腹谏官京镗躬身说道,语气中充满了煽动。
另一谋士刘德秀接口,言辞更为露骨:“彼等‘道学’先生,徒有虚名,不晓实务。动言‘格物’,实则空谈误国!且赵汝愚生前,多与此辈往来。今赵氏虽去,其党羽犹在,遍布朝野,若不尽早剪除,必为后患!”
韩侂胄的手指缓缓划过“朱熹”二字,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需要立威,需要彻底肃清潜在的反对声音,更需要一个能凝聚自身势力、打击异己的借口。而这些标榜道德、拥有巨大舆论影响力的“道学”之士,无疑是最好的靶子。将他们在政治上彻底搞臭,便能为自己即将推行的“大事”(指北伐)扫清障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韩侂胄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彼等既自命清高,便让他们尝尝‘伪学’的滋味。传令下去,让台谏放手去搏!”
二、 伪学逆党
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围剿,就此拉开序幕。韩侂胄控制的台谏官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纷纷上章,对所谓的“道学”集团发起猛烈攻击。
奏疏如雪片般飞向宁宗的御案,用词极尽污蔑之能事:
“窃见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其说假借其似,足以欺世盗名…大率假名以济伪,愿陛下痛绝之!”
“朱熹本无学术,徒窃张载、程颐之绪余,为浮诞宗主,谓之‘道学’…四方伪徒,期以窃取科第…其伪不可掩也!”
更有甚者,将“道学”直接指为“逆党”,与已经倒台的赵汝愚挂钩,称其“图谋不轨”。
这些指控,荒诞而恶毒,却极其有效。在权力的推动下,舆论迅速被引导。一时间,“道学”二字在临安官场成了避之不及的瘟疫。曾经门庭若市的理学门人,如今门可罗雀;曾经引以为傲的学术身份,此刻成了仕途上的污点。
庆元二年,朝廷正式下诏,宣布“道学”为“伪学”。次年,更立《伪学逆党籍》,将朱熹、彭龟年、陈傅良、叶适等五十九人列为“逆党”,悉数罢黜或贬谪,永不叙用。一场以学术思想划线的政治清洗,达到了高潮。
三、 风雨晦庵
福建,建阳。考亭精舍在闽北的寒雨中,显得格外凄清。曾经冠盖云集、学子如云的学术圣地,如今只剩下少数几个忠心不渝的门人,陪伴着年近古稀、疾病缠身的朱熹。
他的学说被定为“伪学”,他的名字被列入“逆党”,他毕生致力的书院被勒令关闭。噩耗接连传来,老友赵汝愚的屈死,门生故旧的流散…这一切,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老师,朝廷…朝廷怎能如此!”一个年轻的门生愤愤不平,眼中含泪。
朱熹靠在榻上,面色蜡黄,咳嗽了一阵,才缓缓说道:“君子小人,如冰炭之不相容。彼等以权势为能事,视道义为寇仇,此乃势之必然。” 他的声音虚弱,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理智与平静。
他看着窗外迷蒙的雨幕,仿佛在对自己一生的追求做最后的审视。“吾辈所学,乃孔孟正道,所求者,无非‘存天理,灭人欲’六字。此理亘古长存,岂是权奸一纸诏令所能废黜?”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对门生们说道:“尔等当谨记,读书须是虚心切己,反复玩味。纵使身处江湖之远,亦不可废了学问功夫。这‘伪学’之污名,自有后世公论。”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这位理学集大成者,展现出了超越个人荣辱的道义担当和思想家的深邃。庆元六年,朱熹在政治高压与疾病的双重折磨下,溘然长逝。他的学说虽遭禁锢,其思想的光辉,却已深深植入这片土地的肌理。
四、 士林寒蝉
“伪学”的禁令,如同严冬的寒风,使得整个南宋士林噤若寒蝉。科举考试中,士子必须在家状中明确声明“系习伪学”,否则不予录取。一时间,文人谈“理”色变,唯恐与“道学”沾上丝毫关系。
太学之内,昔日辩论义理的盛况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对时文程式的钻营。一些投机者趁机迎合韩侂胄,攻击“伪学”不遗余力,以此作为晋身之阶。而更多有操守的学者,则选择了沉默或归隐,如叶适,便被夺职罢祠,退居永嘉老家,潜心着述。
朝堂之上,万马齐喑。敢于直言的清流被驱逐殆尽,剩下的多是唯韩侂胄马首是瞻的“柔佞”之臣。政治空气变得污浊而压抑,国家的活力在思想的高压下一同窒息。韩侂胄虽然清除了反对派,暂时巩固了权位,却也亲手扼杀了这个王朝最后一点开放与自省的能力。
五、 黑暗之光
然而,思想的火种,从未真正熄灭。在官方的高压之下,“伪学”的传播转入地下。朱熹的门人弟子,在民间秘密讲学,传抄着作。永嘉学派的叶适,则在故乡继续他“经世致用”的思考,其《习学记言》等着作,在更为务实的方向上探索着国家的出路。
这黑暗的六年,对于南宋的思想界而言,是一场浩劫,也是一次淬炼。它暴露了权力对思想的野蛮干涉,也考验了士人气节的成色。理学(道学)在被打压的过程中,其内在价值反而因其“异端”身份而愈发凸显,获得了更多潜然的同情与认同。
当韩侂胄为了新的政治目标(开禧北伐)而不得不稍稍放松钳制时,这股被压抑的思想潜流便会重新涌出地面,并以更强大的生命力蔓延开来。庆元党禁,如同帝国肌体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它暂时封住了不同的声音,却也埋下了未来更深层次社会撕裂与思想反弹的伏笔。在这片被阴云笼罩的“残山剩水”之上,一缕微弱却执着的光,正在最深的黑暗里,等待着破晓的时刻。
(第七卷 第二十二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