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初年的一个春日,信州(今江西上饶)铅山县的鹅湖寺,笼罩在一片奇异的氛围中。山门外车马络绎,冠盖云集,却并非为了佛事。寺内梵唱暂歇,回荡在古柏苍松间的,是引经据典的慷慨陈词与机锋交错的思想碰撞。一场注定要铭刻在中国思想史上的盛会——鹅湖之会,正在此地拉开序幕。
一、 铅山风云
此次集会的发起者,是浙江婺州(今金华)的学者吕祖谦。他友兼朱、陆,深感两位好友学问精邃却路径迥异,常有门户之见,便欲借此机会,“欲令归于一”,调和两家学说。于是,他盛情邀请远在福建崇安的朱熹与尚在江西金溪老家讲学的陆九渊、陆九龄兄弟,共聚鹅湖,切磋学问。
消息传出,东南士林为之震动。不仅朱、陆门人弟子纷纷赶来,许多慕名而来的官员、士子也汇聚铅山,将小小的鹅湖寺挤得水泄不通。寺内临时辟出的讲堂,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好奇与些许火药味的气息。
吕祖谦作为东道主,周旋其间,笑容温润,试图为即将到来的思想交锋营造一个平和的氛围。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平静的表面下,是两条根本性哲学路径即将迎来的正面冲撞。
二、 性理之衡
会议伊始,气氛尚属融洽。首先系统阐述观点的是朱熹及其门人。朱夫子时年四十五岁,正处学术壮年,面容清癯,目光深邃,言谈举止皆合于古礼法度。
他端坐席上,声音沉稳而有力,阐述其“格物致知”、“即物穷理”的核心主张:
“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间者,又各得之以为性。”
“然此理散在万物,其性虽同,其分各异。是故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读书。必在格物,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
“如登塔,逐层登攀,终至顶层,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乃‘道问学’之途,乃圣贤所示之康庄大道。”
他强调通过广泛学习典籍(“道问学”),细致考察外物,循序渐进,最终达到对那唯一、绝对的“天理”的豁然贯通。其学说体系严密,逻辑清晰,充满了知识的力量与理性的光辉,令在场许多崇尚博学深思的士子频频颔首。
三、 本心之辩
轮到陆氏兄弟发言时,会场的气氛为之一变。时年三十七岁的陆九渊,正值盛年,气质与朱熹迥然不同。他眉宇间自带一股英锐之气,言辞犀利,直指核心,仿佛能穿透一切繁文缛节,直抵本质。
他起身,并未引经据典,而是目光扫视全场,开口便石破天惊:
“朱元晦(朱熹字)之言,固然有理。然其支离破碎,未免‘浮沉’于章句之末!”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竟敢直斥朱子学说“支离”!
不等众人反应,陆九渊继续慷慨陈词,声音愈发激昂: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此理本天之所与我者,非由外铄我也。故曰‘万物皆备于我’。发明本心,反求诸己,则此理自明,何必他求?何必终日埋头于故纸堆中,追逐外物?”
他进一步阐明其“易简工夫”:“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 他认为,学问的根本在于确立、存养、扩充每个人内心固有的道德良知(“尊德性”),而非一味向外求索。他批评朱熹的方法过于繁琐,是“支离事业”,而自己的“发明本心”才是“易简工夫”,最终会“久大”而持久宏大。
其兄陆九龄亦赋诗助阵,其中有“古圣相传只此心”等句,强调心性的本源地位。
陆氏兄弟的发言,如同惊雷,在讲堂炸响。其学说直截了当,充满自信与力量,尤其对那些厌倦了繁琐考据、渴望直指本心的年轻学子,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四、 鹅湖激浪
双方根本性的分歧,立刻引发了激烈的辩论。
朱熹门人起身反驳:“若不言穷理,只言尽心,则恐流于空虚,与禅宗何异?不识一字,亦可成圣贤乎?”
陆门弟子当即回应:“禅宗不知有理,只知守空寂。我辈所言之心,乃具万理、应万物之心!心即理也,何空之有?不识一字,只要良知真切,堂堂正正做个人,为何不能是圣贤?”
朱熹面对陆九渊的尖锐批评,虽保持涵养,但也忍不住捻须反驳:“子静(陆九渊字)之学,于心上工夫甚紧,然其‘发明本心’之说,近乎于禅,恐学者持守不住,便入狂禅一路。且若不读书,不格物,如何知何为‘本心’?如何验证此‘心’即是天理?只怕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狂者胸襟罢了。”
陆九渊则毫不退让:“尧舜之前,何书可读?然则尧舜何以成圣?所谓格物,若不得法,不过是‘假寇兵,资盗粮’,徒增知见障耳!要紧处,只在辨志,在先立乎其大者!”
双方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吕祖谦居中调停,时而赞同朱子的笃实,时而欣赏陆子的高明,希望找到融合之道,但显然,思想的鸿沟并非一日可以填平。
这场辩论持续了数日,最终虽未能“归于一”,但两家学说得以充分展示和交锋,其思想的火花,照亮了整个鹅湖寺,也必将照亮后世数百年的思想史。
五、 道术分流
鹅湖之会,虽以“不合”而告终,但其意义极为深远。
它标志着,南宋的思想界在经历了北宋五子(周敦颐、程颢、程颐、邵雍、张载)的奠基后,进入了更加成熟和分化的阶段。朱熹的“理学”(道问学)与陆九渊的“心学”(尊德性),如同长江与黄河,从此分道扬镳,各自奔流,形成了中国哲学史上并峙的双峰。
会后,学者们各自散去,也将这场争论带往四面八方。理学强调外在规范与知识积累,为帝国提供了精密的政治哲学和道德秩序;心学则高扬主体精神与内在自觉,成为后世思想解放的源泉之一。
而在铅山驿道分别时,朱熹与陆九渊相互揖别,虽学术路径不同,却保有对彼此的敬意。他们都知道,这场辩论没有胜负,只有对“道”的共同追寻。帝国的中兴,或许不仅仅在疆场,更在于这深沉博大的思想殿堂之内,在于这永不熄灭的、对宇宙人生根本问题的叩问之中。
鹅湖的风,吹散了辩论的喧嚣,却将思想的种子,撒向了广袤的天地。
(第七卷 第十四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