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挞凛被床子弩射杀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在澶州城内炸开。起初是难以置信的低语，随即化为确认后的狂喜，最后凝聚成震天动地的欢呼，从北城蔓延至南城，几乎要掀翻澶州低垂的苍穹。
“虏酋死了！”
“萧挞凛被神弩射杀了！”
“天佑大宋！陛下万岁！”
行宫之内，真宗赵恒正对着一碗几乎未动的羹汤发呆，连日来的惊恐和忧虑让他食不知味。骤然听到殿外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他吓得手一抖，汤匙跌落在碗中，发出刺耳的脆响。
“外面……外面何事喧哗？！”他声音发紧，第一反应莫非是城破了？
内侍连滚爬爬地进来，脸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与红光：“陛下！大喜！天大的喜事！契丹统军使萧挞凛，在城下窥探，被我军威虏军寨的床子弩一箭射穿，当场毙命！”
真宗愣住了，一时间竟没能消化这个消息。那个让前线将领闻之色变、让他在深宫中也多有耳闻的契丹名将……就这么死了？死在了一支弩箭之下？
就在这时，殿门被砰地推开，寇准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行全礼，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振奋与一种“果不其然”的豪情。
“陛下！陛下！天佑我大宋！虏酋萧挞凛已授首！”寇准的声音洪亮，带着金石之音，“此乃逆转战局之关键！请陛下即刻再登北城，将此天大喜讯，亲口宣告三军！必使我军士气如虹，令契丹肝胆俱裂！”
“又……又登城？”真宗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昨日的登城，是被寇准半强迫而去，回来后他做了半宿噩梦，此刻惊魂未定。
“陛下！”寇准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昨日登城，是显决心，稳军心。今日登城，是宣武功，扬天威！此一时彼一时也！将士们刚刚立下不世奇功，正渴望得见天颜，感受陛下嘉许！陛下若此时现身，一声慰劳，胜过臣等千言万语！机不可失啊！”
寇准的话，总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和强大的压迫感。真宗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听着外面依旧沸腾的欢呼声，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涌动。有对再次亲临前线的恐惧，有对奇迹发生的难以置信，也有那么一丝丝……身为帝王，在危难时刻被军民如此需要、如此拥戴所带来的、微弱的虚荣与责任感。
在寇准几乎是半请半“架”的催促下，真宗再次穿上了那身明黄色的常服（此次未穿沉重礼服，显是仓促），被簇拥着，再次走向北城。
二
当皇帝的黄罗伞盖再次出现在北城墙头时，城上城下的欢呼声达到了顶点。无数将士激动地跪倒在地，向着城楼方向叩拜，许多人热泪盈眶。他们看到了奇迹的发生，而带来这奇迹的陛下，就站在他们身边！
“万岁！万岁！万岁！”
声浪如同实质的波涛，冲击着古老的城墙，也冲击着真宗那颗惶惑不安的心。他被这澎湃的激情所包围，被将士们眼中炽热的忠诚所灼烧。寇准适时地将一张强弓递到他的手中，引导着他，面向城外契丹大营的方向，做了一个引弓欲射的姿态。
这个象征性的动作，再次引爆了全城的激情。
“陛下神武！”
“驱逐胡虏，保卫山河！”
真宗的手臂微微颤抖，他根本拉不开那张硬弓，但这个姿态本身，已经足够。在那一刻，在万千将士的欢呼声中，他仿佛真的化身成为了一个勇武的帝王，一个能与将士同生共死的统帅。他苍白的脸上，竟也泛起了一丝激动的红晕。
他看向身旁的寇准，只见这位老臣须发在寒风中飞扬，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城外，嘴角带着一丝冷峻而自信的笑意。再看看另一侧护卫的大将高琼，以及周围那些激动得面目赤红的军官士卒，真宗忽然觉得，这危险的城墙，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了。
他甚至鼓起勇气，向前走了几步，靠近垛口，向着城下挥手。
“将士们辛苦了！朕……与尔等同在！”
这句有些干涩的话，却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更猛烈的火焰。
皇帝的两次登城，尤其是第二次在敌军大将新丧、我军士气爆棚之际的登城，其效果是颠覆性的。它不仅彻底稳定了澶州军心，更向契丹方面传递了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宋朝皇帝不仅有决心抵抗，甚至还有着乘胜反击的意图！大宋的皇帝，就在这里，在澶州，绝不后退！
三
与此同时，在澶州城外不远处的契丹御帐内，气氛则降到了冰点。
萧挞凛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抬了回来，放置在一旁。那支巨大的弩箭仍贯穿在他的胸膛，触目惊心。帐内，契丹的文武大臣们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去看御座上面沉似水的承天太后萧绰和脸色铁青的辽圣宗。
萧挞凛不仅仅是契丹的统军大将，更是萧太后的族侄，深得信任，是此次南征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的死，不仅仅是军事上的重大损失，更是对契丹士气的沉重打击。
“母后……”辽圣宗耶律隆绪年轻气盛，又是皇帝，此刻既悲且怒，“萧将军为国捐躯，此仇必报！儿臣请即刻增兵，猛攻澶州，定要踏平此城，为萧将军雪恨！”
一些年轻的将领也纷纷出声附和，帐内弥漫着一股复仇的躁动。
“够了！”
萧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她缓缓站起身，走到萧挞凛的遗体旁，伸手轻轻抚过那支夺命的弩箭，眼神复杂，有悲痛，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
“复仇？拿什么复仇？”她转过身，凤目扫过帐内众臣，“我军顿兵坚城之下，已有月余，伤亡不小，粮草转运亦渐艰难。如今先锋大将又意外陨落，士气受挫。而那南朝小皇帝，”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讥诮和凝重，“竟有如此胆色，连续两日亲登城楼，俨然一副与我决一死战的姿态。宋军士气，此刻正盛。”
她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澶州周边：“我们原本指望速战速决，迫其签订城下之盟。如今，战事已呈胶着。继续强攻，就算能拿下澶州，我军要付出多少代价？南朝疆域万里，我们难道要一路打到汴京去吗？”
韩德让站在萧太后身侧，此时躬身接口：“太后圣明。南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战争潜力非我大辽所能比拟。长期消耗，于我不利。如今宋帝亲征，其国内必空前团结。萧将军之死，虽是不幸，但也让南朝看到了我军并非不可战胜。此时……或许正是转向‘谈’的最佳时机。”
“谈？”耶律隆绪不甘心，“难道萧将军就白死了吗？我大军劳师动众，就这么无功而返？”
“自然不是无功而返。”萧绰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仗，要继续打，要给足南朝压力。但使者，也要立刻派出去！要让南朝皇帝知道，我大辽的铁骑依然能踏碎他的山河，但他若识时务，给出足够的‘诚意’，这战火，并非不能平息。”
她看向帐外南方澶州城的方向，语气笃定：“那位宋国皇帝，站在城楼上的勇气，恐怕有一大半是被人逼出来的。他骨子里，求的是安稳。而我们，就要利用他这份求安之心，用战场上的压力，换来谈判桌上最大的利益！萧挞凛的血，不能白流，要用宋人的银帛来偿！”
四
澶州行宫内，气氛与城头的激昂截然不同。虽然萧挞凛之死带来了巨大的振奋，但真宗回到相对安全的行宫后，那股被强压下去的恐惧和焦虑，又如同水底的暗流，慢慢浮现。
王钦若等人虽然被寇准压制，不敢再公然提南巡之事，但私下里，仍能找到机会在真宗耳边吹风。
“陛下，契丹虽损一员大将，但其主力未损，实力犹存。萧绰此人，精明狠辣，岂会善罢甘休？臣恐其恼羞成怒，发起更猛烈的报复啊！”
“陛下万金之躯，已两次亲临险地，激励将士，仁至义尽。如今是否……应考虑遣使探听对方虚实，若其有罢兵之意，未尝不是苍生之福……”
这些话，句句都说到了真宗的心坎里。他渴望和平，渴望尽快结束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寇准带来的强硬和胜利，固然让人振奋，但那背后的风险，他实在承担不起。
于是，真宗召见了寇准，试探性地提出，是否可以考虑派遣使者，与契丹接触一下。
出乎他意料的是，寇准这次并没有强烈反对。
“陛下欲遣使探听虚实，老臣认为可行。”寇准的回答很干脆，“然，使者人选，至关紧要！必须选派胆识过人、忠心不二、且能准确把握陛下意图之臣！”
真宗心中一喜，连忙问：“寇卿以为谁人可当此任？”
寇准目光一闪，沉声道：“臣荐，曹利用可任之！”
“曹利用？”真宗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似乎是殿前司的一个中低级武官，职位是鄜延路走马承受公事，以办事干练、口才便给着称。
“正是。”寇准解释道，“曹利用虽官职不高，但胆大心细，善于应对。且其为武臣，身份前往，既可示我朝谈判之诚意，又不至过于卑躬，堕了陛下威严。更关键的是，他深知陛下盼和之心，必能体会圣意，竭力促成和议。”
真宗听了，觉得有理。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理解他“盼和”苦心，又能把事情办成的使者。至于官职高低，反在其次。
“好！就依寇卿所言，授曹利用阁门祗候、崇仪副使之职，即刻准备，出使契丹军营！”
然而，在曹利用临行前，真宗亲自召见，面授机宜时，寇准也“恰好”在场。
真宗拉着曹利用的手，殷切嘱咐：“契丹南下，无非求利。只要不割地，予其金帛求和平，古亦有之。然……然这金帛之数，不可过巨，以免耗竭国用。卿可……可酌情应对。”他心中没底，给了一个模糊的底线，“若不得已，岁币百万以下，亦可许之。”
曹利用刚要领命，旁边的寇准却突然冷哼一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寇准盯着曹利用，目光如刀，语气森然：“曹利用！听着！虽然陛下有旨意，许你酌情，但你若敢应允岁币超过三十万，待你回来，我寇准认得你，老夫的剑，却认不得你！”
这话杀气腾腾，毫不掩饰！曹利用吓得浑身一颤，脸色发白，求助似的看向真宗。
真宗也愣住了，没想到寇准如此直接和强硬。他张了张嘴，想打个圆场，但在寇准那逼人的目光下，竟一时语塞。
曹利用看看面露难色、盼和心切的皇帝，又看看杀气腾腾、划下红线的宰相，只觉得此行如同踏上了刀山火海。他最终重重叩首，声音干涩：“臣……臣明白了！臣定当……竭力而为，不辱使命！”
他带着皇帝“百万亦可”的殷切期望和宰相“过三十万则斩”的死亡威胁，怀着无比沉重和矛盾的心情，离开了澶州城，走向了未知的契丹大营。
五
曹利用离去后，澶州的局势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契丹军队似乎因为萧挞凛之死而攻势稍缓，但小规模的冲突和试探依旧不断，庞大的军队依然对澶州保持着强大的压力。显然，他们在等待，等待使者谈判的结果。
城内的宋军，则因为皇帝的登城和萧挞凛之死而士气高昂，摩拳擦掌，但高层将领们都知道，真正的决定权，已经不在战场，而在那看不见的谈判桌上。
真宗在行宫内度日如年，时而盼望曹利用带回好消息，时而又担心他带回来的条件是朝廷无法承受之重，更害怕寇准真的会因为岁币数额而发作。他几次想召寇准来商议，却又有些怯于面对那双锐利的眼睛。
寇准则依旧我行我素，每日督促防务，巡视城防，甚至偶尔还会在北城楼上饮酒，对着契丹大营的方向指指点点，一副浑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姿态。但他的内心，同样紧绷着。他在赌，赌萧绰的理智，赌曹利用的机变，也赌真宗在最后关头，能守住那关乎国体的底线。
澶州城，这座黄河岸边的古城，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赌局。皇帝、宰相、太后、使臣，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押上了各自的筹码——尊严、国土、财富、性命。
而决定这场豪赌最终结局的骰子，已经掷出，正在曹利用那忐忑不安的行囊中，向着契丹御帐滚去。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开盅。
【第十三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