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大学的开销远超我的想象,除了啃书本,我也得给自己刨食儿。
家教?人家一听我是“动科养牲口”的专业,那眉头皱得能,连试讲的机会都吝于给。
最后,还是南区食堂掌勺的刘胖子,大概是看我每顿只打一个素菜、两个馒头,餐盘里素净得晃眼,动了点恻隐之心。
一天打饭时,刘胖子叼着烟,隔着窗口问我:
“小子,手脚利索不?”
他油光光的围裙下,肚子挺得老高,活像食堂里那口炖汤的大锅。
“利索!在家挑水劈柴喂猪,啥糙活都干!”我赶紧挺直腰板。
“那成!”他一挥手,烟灰簌簌往下掉,“以后中午、晚上饭点,提前一小时来后厨。择菜、洗盘子、擦桌子!管两顿饭,月底再给你二十块!干不干?”
“干!”
我答得斩钉截铁。二十块!已经够我啃一个月的馒头了!
从此,我的课余时间就泡在了食堂油腻腻的后厨。择不完的大白菜堆得像座小山,油腻的餐盘摞在巨大的塑料桶里,那味儿能熏得人背过气去。
累是真累,每天收工回到宿舍,腰酸背痛得直不起来,手上被钢丝球刮得全是小口子,沾了油污和洗洁精,火辣辣地疼。
但到月底,当刘胖子把两张卷了边的十块钱塞到我手里时,那点疼和累似乎都被压了下去。
钱上还沾着点食堂的油烟味,我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衬衣口袋,跑去学校的小卖部,称了半斤最便宜的水果硬糖。
晚上,我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倒在宿舍桌子上:
“食堂刘叔给的,大家尝尝。”
宿舍里顿时热闹起来。马壮抓了一大把,往兜里塞时嘴里还念叨:“得给林薇留几颗。”
赵磊瞥了一眼,捏起一颗,剥开糖纸丢进嘴里,含糊地笑着:“行啊林涛,你这糖吃着有股‘劳动最光荣’的味儿!”
我咧嘴一笑,自己也剥开一颗放进嘴里,劣质香精的甜味在舌尖炸开,有点齁嗓子,却实实在在地甜进了心里,这是自己挣来的甜。
家里来信了。邮票贴在信封的角落,里面是妹妹歪歪扭扭的字迹,还夹杂着老爹托村小学王老师代笔的几句话,墨水洇得纸页发皱。
“哥,娘纳鞋底卖的钱给你寄了五十块,爹说别亏着嘴…家里都好,猪崽又下了八个,爹说等肥了卖了钱,再给你买件新衣裳…哥,我跟娘都很想你,你啥时候放假回来?”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手指摩挲着纸页上妹妹画的小太阳,仿佛能闻到信纸上残留的味道。手指捏着信封里那张薄薄的、带着体温的五十元汇款单。
信里,没有提爹的老寒腿是不是又犯了,也没说那几亩靠天吃饭的旱地收成如何。这五十块,又是娘熬了多少个夜晚,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是爹省了多少口粮,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我把汇款单夹在笔记本里,压在苏玲玲送的糖纸旁边。
此时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这天食堂的活儿干完,天已经黑透了。
雨势反倒越下越大,我没带伞,把洗得发白的旧外套顶在头上,一头扎进雨幕里。
刚跑出食堂没多远,一把淡蓝色的伞突然罩在头顶,挡住了冰冷的雨丝。
“跑那么快干嘛?淋湿了感冒可划不来。”
是苏玲玲的声音,她撑着伞,自己半边肩膀露在外面,衬衫很快就洇湿了一小片,贴在胳膊上。
我愣了一下,有点局促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没事…习惯了。你…怎么在这儿?”
“刚从图书馆出来,就看到个冒雨狂奔的傻子。”
她把伞往我这边又挪了挪,雨点打在伞布上,噼啪作响。伞下的空间不大,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香皂味,和雨水的清冷混在一起,很舒服。
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校园路上,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又在拐角处叠在一起。
雨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伞下的小世界显得格外安静。
我笨拙地讲起今天后厨刘胖子又骂了哪个偷懒的帮工,那小子把烂菜叶混进好的里,被刘胖子用勺子敲了手;讲起妹妹信里说家里的小猪崽,“个个圆滚滚的,跟小炮弹似的”。
她安静地听着,偶尔轻笑出声,眼尾弯成月牙,给我讲着她农学院的趣事。
“林涛,”快到宿舍楼下时,她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我,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像浸了水的星星,
“你知道吗?你身上有种劲儿,跟别人不一样。”
她顿了顿,认真地说:“像…像我们老家后山上的石头,看着不起眼,但风刮不走,雨冲不垮。很踏实。”
雨还在下,伞沿的水珠连成了线,滴在地上的水洼里,溅起小水花。
我心里那点因为家境带来的自卑和阴郁,在她亮晶晶的目光和那句“踏实”里,像是被这雨水冲刷过,露出底下一点坚硬的底色。
我把伞往她那边推了推,声音有点哑:“你肩膀湿了。”
“没事儿,”她浑不在意,把伞柄往我手里一塞,指尖不小心碰了碰我的掌心,温温的,“你拿着吧,你们宿舍楼还远呢。明天还我就行!”
说完,她像只轻盈的燕子,踮着脚跑进了女生宿舍楼的门洞,跑了两步又回头,朝我挥了挥手,才闪身进去。
我握着那把带着她手心温度的淡蓝色雨伞,站在淅淅沥沥的雨夜里,雨丝落在脸上,竟不觉得冷了。
只是摸了摸兜里剩下的几块钱,心里又有点发紧,省城的消费太高,食堂的二十块不够花,要是能找个跟专业沾点边、挣钱更多的活儿就好了,得琢磨着找点挣钱的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