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斯要亲自前来“磋商”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沈时韫握着手机,指尖泛出用力的白,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波澜:“知道了。时间,地点?”
陈主任报出会议安排,末了忍不住压低声音补充:“时韫,来者不善。他们这次带了庞大的团队,包括律师和所谓的‘独立学术伦理顾问’。院里压力很大,你……务必谨慎。”
“明白。”沈时韫挂了电话,转身走回物理隔离区。他看着屏幕上父亲录音文件最后那刺耳的电流噪音,眼神冰封,心底却燃着一簇冰冷的火焰。
对方选择正面施压,说明他们急了,也说明他手中的线索,确实击中了要害。
他没有时间再去慢慢梳理所有细节。他需要一份能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正面交锋中,守住阵地、并尽可能反击的“作战方案”。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父亲牺牲的悲怆与愤怒中抽离出来,大脑切换到极致冷静的分析模式。他迅速将父亲遗留资料中的关键信息、匿名邮件的内容、陈明远教授的提示以及他自己之前发现的异常数据访问记录,进行交叉比对和逻辑整合。
对方的目标是寻找特定“钥匙”(或“引信”),可能与特定地域遗传标记相关。父亲当年试图阻止样本外流。埃文斯机构的前身“海蛇”涉嫌以医疗援助为名进行非法采样。当前合作项目中,对方异常执着于访问某些看似冷僻的基因数据区……
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核心——数据主权和科研伦理的底线,绝不能退让。并且,他需要在守住底线的同时,巧妙地让对方意识到,他们某些不为人知的“历史”和“真实目的”,并非无迹可寻。
他开始起草一份缜密的会议应对提纲。不是防守,而是有理有据的、带着锋芒的反诘。他将引用国际公认的科研伦理准则,援引数据安全法规,明确指出对方诉求中的模糊地带和潜在风险。同时,他准备了几个看似不经意、实则直指核心的“疑问”,关于对方机构早期在某些敏感区域活动的“学术动机”,关于其当前研究目标与某些陈年旧事之间可能存在的“巧合”。
这是一场在刀尖上的舞蹈。分寸至关重要。过于尖锐可能彻底激化矛盾,导致项目破裂(这并非他所愿,项目本身对医学进步有价值);过于软弱则意味着前功尽弃。
他沉浸在工作中,直到窗外天色再次泛白。一份逻辑严密、措辞精准、攻守兼备的会议方案终于完成。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情绪化的语言,只有基于事实和规则的、无可指摘的理性。
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
他拿出手机,看到了向暖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是一张截图,她在一个战术模拟软件里,第一次独立完成了一个复杂潜入关卡的评价界面,上面赫然显示着“A级评价”!后面跟着她得意洋洋的卡通表情:【报告沈医生!脑子没生锈!还能用!】
看着那个表情和那个“A”,沈时韫紧绷的神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冰封的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他回复了两个字:【很好。】
他知道,她也正在自己的战场上,努力跋涉。
上午九点,医院国际会议中心,气氛凝重。
长条会议桌一侧,是以埃文斯为首的美方团队,人数众多,西装革履,表情或严肃或带着审视的傲慢。另一侧,主要是院方领导和项目中方成员,沈时韫坐在靠中间的位置,白大褂熨帖得一尘不染,神色平静无波,只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常。
寒暄和开场白过后,埃文斯率先发难,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不满:“沈医生,关于你之前那份充满‘臆测’的报告,以及对我方机构声誉造成的损害,我们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和正式的道歉。国际合作建立在互信基础上,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严重动摇了合作的根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时韫身上。
沈时韫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埃文斯:“埃文斯先生,我之前的报告,基于贵方团队在过去六个月里,超过十七次对协议外敏感数据区的异常访问尝试记录。所有记录均有据可查。我的质疑,是基于这些客观事实,以及对科研伦理和数据安全规范的遵守。如果贵方认为遵守规则是‘臆测’,那我对此表示遗憾。”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会议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力量。他随即出示了部分脱敏后的访问日志作为佐证。
美方团队中一阵轻微的骚动。埃文斯脸色微沉,他身边的律师立刻接口,开始引经据典,试图从法律条款的模糊地带进行辩解。
沈时韫耐心听着,等对方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回应,逐一驳斥了对方的论点,其逻辑之严谨,对规则理解之深入,让对方律师都有些哑口。
几轮交锋下来,场面陷入僵持。
埃文斯盯着沈时韫,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阴鸷。他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陷阱:“沈医生,我们欣赏你的才华和执着。也许我们之间存在一些误会。我们机构一直致力于推动人类医学进步,尤其是在某些罕见神经系统疾病领域。我们相信,更广泛的数据共享,能加速这一进程,造福全人类。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们的初衷呢?”
典型的偷换概念,将数据掠夺包装成公益。
沈时韫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埃文斯先生,医学进步的前提是伦理和安全。没有约束的‘共享’,等同于泄密。更何况……”他顿了顿,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看向埃文斯,“对于贵机构早期在xx边境地区(父亲笔记中提到过的区域)进行的、目的存疑的所谓‘医疗筛查’活动,其数据最终‘造福’了谁,至今仍是一个值得深究的学术伦理问题。我认为,在要求别人透明之前,自身历史的透明度同样重要。”
他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会议室里炸响!
埃文斯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那伪装的平和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震惊和……一丝慌乱!他身边的几个核心成员也明显神色一变!
他们显然没料到,沈时韫竟然会知道得这么深!连几十年前、已经被刻意掩盖的旧事都被翻了出来!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中方这边不少人面露惊疑,显然对此并不知情。
沈时韫不再多言,只是平静地看着埃文斯。他知道,这根“刺”,已经精准地扎了进去。
埃文斯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情绪,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不再纠缠数据访问权,而是开始讨论起一些无关痛痒的技术细节。
接下来的会议,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美方明显收敛了气焰,不再咄咄逼人。
沈时韫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他今天的反击,虽然成功守住了防线,并给予了对方一记重击,但也彻底暴露了他掌握的信息深度,必然引来对方更疯狂的反扑。
暗室之中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
但真正的风暴,恐怕才刚刚开始酝酿。
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父亲留下的那个金属盒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