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指尖在玉册边缘停了片刻,随即划开一道新指令。北境那两名前战匠的履历在他眼前滚动而过:中立工造营出身,三年前因资源分配争议自行离营,无通敌记录,也未参与任何派系斗争。最后一次任务是协助修复边陲引灵阵,方案至今仍被三处村落沿用。
他合上档案,转而调出灵碑系统的公开通告模板。光幕浮现时,他删去了所有“奉令”“遵照”之类的字眼,只留下一行简讯:“凡有志于共建共修者,可于七日后申报名额,参与‘共修议事会’初议,地点设于三域交界观风台,不问出身,不论派系。”
消息发出后,他没有等待反馈,而是将这条通告同步录入山河图底层日志,并标记为“非强制响应类信息”。他知道,这类群体最忌讳被视作受召之臣,若用命令口吻,哪怕只是暗示性的,都会立刻引发警觉。
三日过去,回应寥寥。仅有两则申请通过匿名通道提交,内容模糊,连基本身份信息都未完整填写。更有一条公开言论从南岭传入系统:“高台何时开始装作听不见我们说话了?议事会?听着像是收编名单的前奏。”
路明看着这条评语,手指轻点桌面。他下令将议事会筹备细节全部解禁——场地布防等级、通讯留存周期、参会者行动权限,乃至守卫轮值表,尽数公开。同时追加一条补充条款:允许每位代表携带两名随从入境,且无需提前申报其修为背景。
又过半个时辰,一则正式申请跳入审批栏。
“北境荒原自治农盟,推举联络使一名,携基础粮册与地气图录参会。”
他扫了一眼随附材料,打开密封匣影像。里面是一份手绘渠图,线条粗粝却走势精准,几处拐角明显避开了地下暗流层。另一侧摆放着一方土陶匣,封存着干裂的土壤样本,颜色偏灰褐,但夹杂着细微银丝——那是浅层地气被长期引导后的残留痕迹。
批复只写了两个字:“准行。”随后补上一句,“护送至外庭候见阁,沿途不得查验玉符,不得滞留。”
当日下午,联络使抵达高台外围。守卫依例启动身份核验阵法,玉符刚触及光幕,那人便抬手挡住,声音不高但坚决:“我不进识读阵。过往经历告诉我,一旦留痕,就再也不是自己人了。”
僵持片刻,一道传音自高台静室传出:“撤去查验阵,仅做外围扫描。”
阵法熄灭,守卫退开。联络使这才迈步前行。他约莫三十出头,衣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肩背微驼,像是常年扛重物所致。腰间挂一块旧铁牌,刻着“工造丙等匠役”,早已锈蚀。
路明站在候见阁门口,未穿官服,只披一件素青长袍,袖口卷至腕部,露出一截干净利落的手腕。他没有迎上前,也没有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只是静静看着对方走近。
联络使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门廊两侧的守卫,又落在路明身上。他的手始终按在陶匣边缘,指节有些泛白。
“你们修的引灵渠,”路明开口,语气平淡如谈天气,“比我当年学的还合地脉走势。”
联络使怔了一下,眉头松动。他原本绷紧的肩膀缓缓下沉,手也从陶匣上移开。
“您看过图纸了?”他问。
“看了。第三段绕行设计很巧,避开了断层带,又借了坡势引流。不过……”路明顿了顿,“你们用碎石垫基,热胀冷缩容易错位。撑不过三个旱季。”
联络使眼神一凝,随即点头:“我们知道。已经在试一种混合泥料,掺了西漠废炉渣和草木灰,还在测耐久性。”
“拿来我看看。”
联络使犹豫半息,打开陶匣,取出一小块灰黑色方砖。路明接过,指尖抚过表面,能感觉到细颗粒间的咬合力。他轻轻敲了两下,声音沉而不闷。
“比例是多少?”
“炉渣六成,灰二成,黏土加骨粉两成。目前试了七种配比,这是第五号。”
路明把砖块翻了个面,看到底部刻着一个极小的编号:“五号?你们还编号了?”
“每一批都记了时间、位置、埋深、温湿度变化。”联络使说着,语气里多了几分底气,“我们没别的优势,只能靠细。”
路明把砖放回匣中,抬头看他:“你们不是临时凑起来的吧。”
“从去年冬天就开始了。最早是五个散修抱团取暖,后来来了几个逃荒农户,再后来有人带来一台残破提水机,修好之后,能浇两亩地。人就越聚越多。”
“为什么不报备?”
“报过一次。”联络使冷笑一声,“材料批文卡了四个月,说我们不符合‘规模化重建项目’标准。可那时候人都快饿死了,等不起。”
路明没接话。他知道这套流程——层层审核、逐级上报、资源统调。理论上公平,实际上迟缓。偏远地带的消息传到中枢时,往往已经过了最佳处置期。
“这次来,不怕是圈套?”他问。
联络使直视他:“怕。但我们更怕一直躲下去。躲得再远,地气还是连着这片天地。真要割裂,谁都活不成。”
路明点点头,侧身让开门口:“进来坐吧。”
侍从端上茶具,动作轻稳。联络使坐下时仍保持半警觉状态,背脊贴着椅背,双脚微微外张,随时可以起身。但他没有拒绝递来的茶盏。
“议事会什么时候开始?”他问。
“七天后。你不是唯一收到邀请的。”
“别人未必敢来。”
“所以得有人先走这一步。”路明看着他,“你们愿意成为这个开头?”
联络使低头看着茶面,热气升腾,在他脸上投下轻微晃动的光影。他沉默了几息,然后抬起头。
“我可以代表北境这边。但有一个条件。”
“你说。”
“如果会上谈不拢,我们能带着东西离开,不留人,也不留名。”
路明盯着他看了两秒,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可以。”他说,“只要你们不带火种走。”
联络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火种指的是技术图纸、数据记录,甚至是那些编号样品。这些东西一旦流失,不仅会形成独立体系,还可能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我们只想要活下去的方法,”他说,“不是另立山头。”
路明端起自己的茶,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杯沿。
“那就先把茶喝完。”
联络使握紧杯子,指节微微泛红。他低头吹了口气,抿了一口。茶色清亮,入口微苦,回甘缓慢。
门外传来一阵风声,卷起檐角铜铃轻响。远处钟声再度响起,是南岭工坊换班的信号。
屋内两人相对而坐,一个来自荒原,一个坐镇高台,中间摆着一只土陶匣。
联络使放下茶盏,伸手打开匣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