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睁眼”时,看见的是茜素红的裙摆。
金步摇在视线里摇晃,丹蔻指甲掐着我的下巴。
“寒无咎。”
玉无瑕这样叫我,名字像一句诅咒烙进骨骼。
我没有血。
他用银针刺穿我的指尖时,我盯着那处苍白的伤口。
被绞杀的侍女喷溅的鲜血落在我脸上,温热黏腻,可我的皮肤依旧干净,那些血珠滚落,像雨滴从石像表面滑走。
“完美的人偶不该有血。”
玉无瑕抚摸着我的耳垂低语,
“血是脏的,是软的,是……”
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咳出的血沫溅在我睫毛上。
我眨眨眼,看那抹红色凝成冰。
北渊的雪夜,我跪在廊下听寝殿里的哭喊。
女子指甲抓挠地面的声响,玉无瑕病态的喘息,最后总归于匕首割喉的闷响。
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要杀人,就像不明白玉无瑕呕着血也要穿上女装对铜镜描眉。
“把尸体处理掉。”
他裹着染血的寝衣唤我,指尖还沾着胭脂。
我拖走那些尚有余温的躯体,她们瞪大的眼睛里映出我的脸。
灰蓝瞳孔,面无表情,眼角的红色方块像干涸的血泪。
直到那日迷路昏迷,当少女靠近的瞬间,我闻到了一股令人安心的气息。
她给我做食物。
玉无瑕从不让我吃热的食物。
他说,人偶只需要保持最低限制能量存活就行。
而她清晨端来热粥,吹凉了递给我时,我发现自己记住了“烫”的感觉。
她总说我洗完头发不擦干。
“会着凉的!”
她踮起脚,用布巾裹住我的发尾。
我低头看她。
她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呼吸轻轻拂过我的锁骨。
玉无瑕说过,人偶不会生病。
可当她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后颈时,我忽然希望,自己会。
她总是说话。
讲路上看到的野花,讲集市里遇到的骗子,讲她那个世界叫“冰箱”的奇怪盒子。
玉无瑕讨厌吵闹,所以我从不开口。
可当她深夜做噩梦惊醒时,我发现自己站在她门外,听了一整夜的呼吸声。
玉无瑕身边的女人总是哭。
她们被拖进寝殿时尖叫,被掐住脖子时呜咽,最后变成尸体时沉默。
可她不一样。
她会在做饭时哼歌,擦头发时抱怨我太高,甚至在我练武时突然扔来一个雪球。
“笑一下嘛!”
雪球砸在我胸口,碎开。
我摸了摸脸上融化的雪水。
原来这就是,和她有关的温度。
那日夜怜吻她。
我不明白夜怜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就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低头。
我的唇贴上她的。
原来她的呼吸是甜的。
原来人的心跳可以这么快,快到胸口发疼。
玉无瑕从没教过这个。
“阿咎?”
她睁大眼睛,我的影子落在她瞳孔里。
我想回答,可左胸突然传来碎裂声。
那颗半成品的心脏剧烈抽搐,像要挣断所有丝线。
黑暗吞噬意识前,我死死攥住她的衣角。
原来这就是“痛”
可如果重来一次。
我大概还是会,笨拙地吻下去。
后来我回了北渊。
站在雪地里,我看着自己推开那扇雕花木门。
熟悉的血腥味混着胭脂香涌来,玉无瑕正把玩着一枚银簪,簪尖沾着新鲜的血迹。
“我的人偶回来了?”
他赤足踩过地上未干的血泊,金线刺绣的裙摆拖出蜿蜒痕迹。
我数着呼吸,三秒一循环,像被设定好的那样。
玉无瑕强迫我看他“处理”那些女子。
“好好学。”
他掐着少女的脖子对我笑。
“等我死了,你也要这样杀人。”
少女的指甲在地面抓出带血的沟壑,我盯着那些痕迹,突然想起姚浅凝笑的样子。
又有新进的女子咬舌自尽了。
玉无瑕让我把尸体扔进冰湖,我跪在湖边,突然把整条胳膊浸入冰水。
太脏了。
那些血腥味渗进指缝,怎么洗都洗不掉。可当她某天真的到来,我想用这双手。
抱她。
不是杀人时的精准角度,不是格斗训练的固定姿势。
只是像普通人那样,笨拙地、颤抖地,把脸埋进她带着阳光味的衣襟。
那日那个女子蜷在墙角,血顺着她的额角流到泪痣上。
“处理掉。”
玉无瑕的扇尖点了点她染血的衣襟。
我举起匕首,突然看见她颤抖的睫毛,像极了姚浅凝被夜怜的铁链划伤时,忍痛眨眼的模样。
匕首刺偏了三分,钉进她耳畔的墙缝。
玉无瑕的巴掌打了下来。
“你懂什么是爱吗?竟会因为觉醒感情而崩溃!”
他开始清算旧账。
指尖凝气点在我眼角的印记,那一刻,所有的记忆如烟云般消散。
再后来,她剖开了我的胸膛。
她的指尖刺入血肉时,我听见心脏碎裂的声音。
那颗由玉无瑕给予的半成品心脏,在她掌心化作血雾。
她将自己的血灌了进来。
滚烫的,鲜活的,带着她气息的血液,重塑了我的心脏。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我从来都不是人偶。
我只是……
忘记了自己也曾有心跳。
如果再见到她,我会做什么?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跪下。
膝盖砸进泥土,额头抵在她鞋尖前。
她或许会后退,或许会用那种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看我。
像看一块石头,像看北渊雪地里冻僵的尸体。
没关系。
我会等她踩我的肩膀,等她用匕首抵着我的喉咙,等她问我。
“寒无咎,你有什么资格再来见我?”
然后,我要把她的手按在我心口,让她摸一摸,这颗由她的血重塑的心脏,如今是怎样剧烈地、疼痛地跳动着。
“这里,只认得你。”
如果她冷笑,如果她转身要走。
我就扯开衣襟,让她看那道从锁骨延伸到腹部的疤。
“你剖开过这里。”
“现在除非你杀了我,否则。”
“否则,我会一直跟着你。”
“直到你愿意把刀捅进来,或者。”
我的额头抵住她的手背,呼吸颤抖。
“或者,原谅我。”
然后她可能会给我一巴掌。
没关系,我会把另一边脸也凑过去。
最想听她说什么?
我最怕她沉默。
怕她像看陌生人一样扫过我,怕她连恨都懒得施舍。
但如果……如果她肯开口。
“疼吗?”
只要这两个字。
我会立刻溃不成军。
像雪遇见火,像人偶突然被赐予痛觉。
她根本不需要说“原谅”,不需要说“回来”。
就足够让我把脸埋进她掌心,让那些压抑多年的、笨拙的、属于人类的眼泪,浸透她指缝。
然后我会摇头,撒谎说不疼。
可她一定知道,我全身的骨头都在为这句问候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