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大四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刚入六月,日头就毒得像要把人烤化。筒子楼宿舍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50年代的老砖墙上渗着汗珠似的水汽,摸上去黏糊糊的。没有风扇,连穿堂风都绕着楼走,傍晚时分,男生们都拎着水桶往水泥地板上浇水,“哗”的一声,白汽顺着地面往上冒,带着股土腥味。等水汽蒸发得差不多了,就铺张报纸睡在地上,脊梁骨贴着微凉的水泥,总算能喘口气。
邓鑫元总被冻醒。后半夜的凉气顺着地板往上钻,透过薄薄的报纸浸进骨头缝,膝盖处隐隐作痛,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啃噬。他蜷着腿揉关节,指尖触到膝盖上凸起的骨头,突然想起高二那年冬天,在温泉中学的堰塘边早读,冰碴子冻住了裤脚,他硬是站了两个钟头。当时只觉得脚麻,谁承想落下这毛病。
“又疼了?”上铺的赵磊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作响,“我家有个亲戚是老中医,说风湿得用艾草熏。”胖子扔下来个纸包,里面是晒干的艾草,带着股呛人的药味,“你试试,比揉管用。”
邓鑫元把艾草塞进枕套,药味混着汗水的酸气,倒成了独特的安神香。他望着窗外的月光,银晃晃地落在对面的墙头上,心里盘算着:等将来工作了,一定要买台风扇,再买个电热毯,冬天就不用再冻着膝盖了。这想法像颗种子,在闷热的夏夜里悄悄发了芽。
可这想法没来得及实现。毕业前一个月,邓鑫元的膝盖肿得透亮,皮肤绷得像块即将裂开的塑料布,连蹲厕所都得扶着墙,一步一挪地蹭过去。有次在楼梯上没站稳,差点滚下去,幸亏被路过的双军扶住。“你这哪行?赶紧去校医院!”双军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半扶半架地把他往医院送,白衬衫被邓鑫元攥出了几道褶子。
校医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掀开他的裤腿时,倒吸了口凉气:“小伙子,你这是拿命开玩笑啊?”她用手指按了按肿胀的膝盖,按下去就是个坑,半天弹不起来,“风湿性关节炎,拖成这样才来?老了更遭罪!”
“没事,”邓鑫元笑着摆手,额头上却沁出了冷汗,“兵工厂的活儿还等着我干呢,哪能被这点疼吓住。”他想起分配方案上的字——“东风机械厂”,那是西南最大的兵工厂,生产的坦克零件能抵得上峦堡山的石头硬。
老太太叹了口气,开了些红药片和膏药:“按时吃,贴完了再来拿。别再睡地上了,去跟宿管说说,看能不能调到一楼阴面的宿舍。”
双军和丁海听说后,硬是把他的铺盖搬到了自己宿舍——他们俩分到了一楼靠走廊的房间,虽然吵些,但潮气得轻。“你就踏实在这住,”丁海把自己的褥子垫在邓鑫元身下,“我跟双军轮流扶你上厕所。”他的手腕上还戴着王红芩送的红绳,一晃一晃的,像团小火苗。
那段时间,邓鑫元的日子过得像上了发条。白天拄着双军找来的木棍去上课,膝盖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额头上的汗就没断过;晚上趴在桌上改毕业论文,题目是《坦克变速箱省力结构设计》,笔尖划过图纸时,总能想起鸣玉镇那个拧螺丝的老师傅。双军总在旁边陪着,写他的毕业报告,偶尔抬头看看,叹口气:“你这股劲,真该让刘小玲学学,她总说论文写不下去。”
有天傍晚,邓鑫元正趴在窗边看夕阳,听见楼下传来争吵声。是督导队的学弟在劝一个乱扔废纸的女生,女生不乐意,嚷嚷着“毕业季谁还管这个”。他突然撑着桌子站起来,丁海赶紧过来扶:“你干啥去?”
“下去看看。”邓鑫元的声音有点发颤,不是因为疼,是心里那股劲又上来了,“就算要毕业了,规矩也不能破。”
他拄着木棍,一步一挪地走到楼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棵倔强的树。“同学,”他对着那个女生笑了笑,膝盖处的疼让他的声音有点抖,“咱兵工院校的学生,不管到啥时候,都得有兵的样子。
女生愣了愣,脸红着捡起地上的纸:“邓学长……对不起。”
看着女生跑远的背影,双军突然说:“我算明白你为啥非要搞督导队了。”他拍了拍邓鑫元的肩膀,“你这不是较真,是真把这儿当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