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初一冬天的雪,比往年来得急。第一场雪落下时,正坝区中学的操场上还积着没扫尽的石灰粉,雪一落,白花花的一片,分不清哪是雪哪是灰。就在这天早会,校长站在土台上,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从今天起,全校师生一起修围墙、筑河道保坎!”
他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去年淹死学生的家长写来的信,“去年那孩子,就是因为没围墙挡着,放学后追着玩,不小心掉进渠里的!不能再让悲剧发生了!”风卷着雪沫子打在校长脸上,他却没躲,“劳动课取消,每周一下午、周六全天,所有人都去河边工地!”
第二天下午,邓鑫元就背着母亲用旧麻袋改的背篼,跟着同学们往河边走。背篼的麻绳磨得手心发疼,里面装着一把缺口的锄头——这是父亲用了十年的老锄头,木柄上的包浆发亮,却依旧结实。河边早已热闹起来,张主任——既是数学老师又是教导主任,正扛着铁锹挖地基,磨破的解放鞋上沾满黄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冻得发红的小腿。
“男生捡石头、捞河沙,女生筛土、递工具!”张主任拍了拍手,声音洪亮,“注意脚下,别踩滑了!”
邓鑫元跟着男生们往河沟里走。渠水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咯吱”响,稍不注意就会滑倒。他弯腰捡石头,冻得发僵的手指刚碰到石头,就像被针扎似的疼。捡满一背篼,他直起身往工地挪,背篼压得肩膀生疼,走一步,麻绳就往肉里勒一分。没半个月,母亲改的背篼就磨破了底,石头从破洞里往下掉,他只能找块旧布把破洞缝上,缝了又破,破了又缝,最后布片叠了三层,背篼还是漏,他干脆抱着石头往工地跑,怀里的石头硌得胸口发疼,却比漏石头强。
最冷的那几天,气温降到零下,渠水结的冰厚了些,可捞河沙还得破冰下水。朱建军第一个跳下去,棉裤瞬间被冰水浸透,冻得他牙齿打颤,却还嘴硬:“这点冷算啥?我爸在煤厂挖煤,比这苦十倍!”邓鑫元没说话,只是把自己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破棉袄脱下来,往朱建军肩上披——他里面还有件单衣,虽然薄,却能挡点风。朱建军想推回去,邓鑫元却已经弯腰跳进水里,冰水顺着裤脚往上灌,瞬间浸透了单裤,脚趾冻得失去知觉,像塞进了冰窟窿。
晚上收工回到宿舍,大家累得倒头就睡,鼾声此起彼伏。邓鑫元却总在半夜疼醒——肩膀被背篼勒出的红痕,经过一天的摩擦,已经破了皮,沾到被褥上,火辣辣地疼;脚底的冻疮裂开了小口,渗着血珠,一沾到冷被褥,又痒又疼,钻心似的。他只能悄悄爬起来,借着窗外窑火的微光,从书包里摸出那个小瓷瓶——里面是周秀莲上次给的猪油药膏,她说“猪油养皮肤,比药店的药膏管用”。他用指尖挑一点药膏,轻轻抹在伤口上,温热的猪油裹住伤口,疼痒感才慢慢缓解。
“你这背篼都烂成这样了,还能用?”一天早上,朱建军看见邓鑫元蹲在地上缝背篼,破洞比巴掌还大,缝补的布片歪歪扭扭。“我家有个新的,是我爸给我买的,我用不上,明天给你带来。”
邓鑫元摇摇头,手里的针线没停:“不用,我缝缝还能用。”他知道朱建军家条件好,父亲在煤厂当会计,每月都有工资,可母亲从小就教他:“手要干净,别人的东西再好也不能随便要,拿了人家的,就得记着还,欠了人情,难还。”朱建军还想劝,见邓鑫元态度坚决,只好作罢,转身帮他捡了几块平整的石头,“那我帮你多捡点,你少跑两趟。”
开春后,围墙渐渐有了雏形。两米高的砖墙沿着渠边铺开,砌墙的水泥还没干,泛着青灰色的光。学生们站在墙根下,比着谁的影子长,笑声震得头顶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邓鑫元却高兴不起来——他的第四个背篼又烂了,这次连缝补的地方都没有;家里带来的锄头磨秃了刃,挖石头时总打滑;母亲寄来的粮票也快见底了,每天只能省着吃,早饭一个红薯,午饭二两米饭就咸菜,晚饭干脆只喝碗稀粥。
最累的是填地基。要从河对岸把湿润的泥土挑过来,踩着两块木板搭的桥——木板又窄又晃,下面就是浑浊的渠水,稍不注意就会连人带筐掉进水里。邓鑫元每次只挑半筐土,可架不住次数多,一天要跑几十趟。肩膀上的皮肉磨破了,结了痂又被扁担磨破,最后成了层厚厚的茧子,摸上去硬邦邦的,再也不觉得疼了。
“邓鑫元,这边来!”一天下午,邓鑫元刚挑着土走到桥头,就听见张主任在河对岸喊他。张主任正帮一个女生扶着背篼,女生的脸涨得通红,背篼歪在肩上,显然是没力气了。“张老师,我来吧。”邓鑫元放下自己的担子,跑过去接过女生的扁担,刚直起身,就觉得一阵头晕,眼前发黑——早上只吃了一个红薯,挑了一上午土,现在实在撑不住了。
“先歇会儿,别硬撑。”张主任一把扶住他,把他拉到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军绿色的水壶,拧开盖子递给他,“喝点水,我带了玉米饼,分你一半。”
水壶里的水带着淡淡的甜味,是加了糖精的。邓鑫元喝了两口,心里暖和了些。张主任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玉米饼,掰了一大半递给她,饼还是热的,散发着麦香。邓鑫元咬了一口,突然看见张主任的手指——关节肿大,布满了裂口,有的裂口里还嵌着水泥渣,那是常年握粉笔、干农活留下的印记。他想起同学说的,张主任家里有五个女儿,全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可他还经常把自己的粮票分给困难学生,把家里带来的干粮给没吃饭的孩子。
“慢点吃,别噎着。”张主任拍了拍他的背,自己咬了口剩下的小半块饼,“你这孩子,太实诚,累了就说,别硬扛。”邓鑫元点点头,嘴里的玉米饼突然变得格外香,比家里的红薯、玉米饼都要香。
那天下午收工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邓鑫元背着空背篼往宿舍走,路过校门口时,看见张主任挑着两个大箩筐往校外走——筐里装着的是红薯,还带着泥土的湿气,应该是周末从家里带来的。张主任的腰有点弯,扁担在肩上微微颤动,每走一步,都显得格外吃力,可他的脚步却很稳。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座移动的山,沉稳又坚定。
邓鑫元站在原地,望着张主任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他摸了摸肩膀上的茧子,又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半块玉米饼,突然觉得,修围墙的苦、饿肚子的难,都不算什么了。有这样的老师,有这样的同学,再难的日子,也能扛过去。他攥紧拳头,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明天还要继续修围墙,还要继续读书,只要坚持下去,总能看见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