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307宿舍的四张铁架床各有各的讲究。上海来的林伟带来了银色的录音机,外壳亮得能照见人影,邓丽君的歌声整天在屋里盘旋,“甜蜜蜜”三个字被唱得黏糊糊的,邓鑫元总觉得像嘴里含着块没化的糖。他第一次听见这歌时,正啃着从家里带的玉米饼,饼渣掉在床单上,赶紧用手拈起来塞进嘴里,生怕被林伟看见。
上铺的胖子赵磊是西安人,打呼的声音能震得床板响,像闷雷滚过。他父亲是干部,每天都能看见他捏着两毛钱去传达室打长途,对着话筒喊“爸,给我再寄点钱”,嗓门大得楼道里都能听见。赵磊的铁皮饼干盒里总装着大白兔奶糖,他分给林伟和王强,却从没递过给邓鑫元,大概是嫌他身上的咸菜味。
本地的王强最活络,开学第三天就带着大家去吃了火锅。红油翻滚的锅里漂着邓鑫元从没见过的百叶,像层层叠叠的塑料纸,烫熟了往嘴里塞时,麻得他舌头直打颤,眼泪都流了出来。王强笑他“山里来的,吃不得辣”,他想解释峦堡山的辣椒更辣,却没敢说——怕一开口,就泄了自己的底。
回到宿舍时,室友们还在睡觉。林伟的录音机停在磁带的空白处,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像春蚕在啃桑叶;赵磊的呼噜声隔着蚊帐传过来,像头刚犁完地的老黄牛,粗重又绵长;王强蜷缩在被子里,嘴角还挂着笑,大概是梦见了昨晚的火锅,或是哪个姑娘。邓鑫元轻手轻脚地收拾好粮票的碎屑——那是他把剩余的票证塞进帆布包时,不小心蹭掉的边角——把户口迁移证夹在《机械制造基础》课本里,这是他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比藏在枕头下稳妥,比压在床板下放心。课本的封面是蓝色的,印着台机床,他摩挲着那机床的图案,觉得这铁家伙比家里的锄头金贵多了。
帆布包里的煮鸡蛋还剩三个,是母亲凌晨起来煮的,蛋黄已经有些发黏,带着股淡淡的腥气。他剥了一个慢慢嚼,蛋白在嘴里越嚼越韧,蛋黄的沙粒感混着唾液滑进喉咙,竟觉得比家里的玉米饼香多了。其实他知道,鸡蛋哪有玉米饼香,只是这城里的空气,把寻常的味道也变得金贵起来。就像林伟擦脸用的雪花膏,他闻着总觉得不如母亲用的猪油香,可林伟说那是“友谊牌”,城里姑娘都用这个。
邓鑫元的床铺在最靠门的位置,风一吹就灌进来,冬天准定最冷。他把那只掉了漆的皮箱塞在床底,用旧报纸垫着防止受潮——报纸是临走时村长给的,上面印着“改革开放”的新闻,他没舍得扔,觉得能沾点城里的气。箱子里的咸菜罐子被他藏在最深处,坛口封着两层塑料布,每次打开都要屏住呼吸,生怕那股酸腐味惹来室友侧目。昨天王强凑过来问他箱子里装的啥,他慌忙说是母亲腌的萝卜干,其实坛子里是能就着玉米饼吃三顿的酸白菜,是他带的全部家当,也是他和峦堡山最后的牵连。
窗外的太阳越升越高,透过玻璃窗照在对面的墙面上,映出林伟晾着的花衬衫影子,红得像团火。邓鑫元坐在床沿,摸了摸课本里的户口迁移证,封皮的硬度隔着纸页传过来,像块烙铁。他想起父亲送他到县城车站时说的话:“到了城里,别让人看出咱是山里来的。”那时他没懂,觉得山里人咋了,能吃苦,有力气;现在看着林伟锃亮的皮鞋,赵磊手腕上的电子表,突然就明白了——城里人的日子,是不用在泥里刨食的。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针线包,那是母亲用袜子改的,针插在块硬纸板上,线头绕得整整齐齐。他把袖口磨破的地方仔细缝好,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爬动的蚯蚓。远处传来上课铃的叮当声,清脆得像碎玻璃。邓鑫元把《机械制造基础》往胳肢窝一夹,走出宿舍时,走廊里飘着赵磊打哈欠的声音,混着林伟哼的邓丽君,他挺直腰板,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这声音里,藏着他没说出口的话:从今天起,我也是城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