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号彻底放弃了主动姿态,如同一具沉默的星骸,关闭了引擎与绝大部分系统,仅凭着惯性,缓慢而无可阻挡地滑入了那片沸腾的、色彩与形态都无法定义的“可能性胎海”。舰桥内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死亡的寂静,只有维生系统最低功耗运行的微弱嘶声,证明着时间仍在流逝。
主动感知的关闭,带来的是感官上的绝对剥夺。舷窗外不再是景象,而是一片吞噬一切意义的混沌之墙。轮关闭了轮回杖的主动扫描,仅保留着被动记录模式,数据流近乎枯竭。暗的暗能、晶的晶壁、忆的意识能量全部内敛至极限,如同冬眠的动物。他们不再“观察”,而是试图成为这片胎海的一部分,以一种绝对谦卑的姿态,去“接纳”可能降临的任何启示。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极致考验。在绝对的未知与寂静中,心智极易迷失,甚至开始怀疑自身的存在。若非“归零之礼”让他们深刻体验了“空性”,与万物本源建立了连接,这种自我消解式的探索几乎等同于自杀。
时间感彻底混乱。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就在这绝对的被动与等待中,第一份“启示”降临了。
它不是图像,不是声音,也不是任何可被解析的数据。它更像是一种直接的、无媒介的体验注入。
源曦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冰冷的、粘稠的触感,仿佛整个人被浸泡在某种非水的液态光中,无数细微的、尚未成型的“念头”如同浮游生物般擦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阵源自存在本初的、无善无恶的悸动。
紧接着,暗“听到”了一种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播的“声音”——那是无数可能性相互碰撞、湮灭、又重生的“寂静之响”,是概率云在宏观尺度上起伏的潮汐声,充满了创造与毁灭最原始的暴力与优雅。
晶“看到”了结构的诞生与瓦解,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更本质的感知。她“目睹”简单的几何规则从混沌中自发涌现,试图确立秩序,又在下一刻被更基础的混沌浪潮拍碎,周而复始,如同宇宙在永不停息地练习呼吸。
忆的体验最为奇特。她的意识不再有边界,与胎海的“集体潜意识”(如果这混沌能有意识的话)短暂地交融。她不再是“忆”,而是成为了那些不断生灭的“潜在叙事”本身——一个尚未有观察者、因而也尚未有确定结局的、包含了所有可能情节的故事雏形。她同时是英雄,是恶徒,是开端,也是终结,是所有矛盾与和谐未分化的原始状态。
轮则通过被动记录仪,捕捉到了一种超越任何已知信息编码方式的“元数据流”。这流质并非由0和1构成,而是由“是”与“非”的叠加态、“存在”与“虚无”的纠缠态直接书写。它记录的不是事件,而是事件得以发生的潜在规则本身,是物理定律在诞生前的无数种“草稿”。
雾隐的感受最为模糊,却也最为深沉。他感到自己化作了这片胎海的“背景”,一种容纳所有沸腾与生灭的、绝对的“场”。他的雾核能量不再用于隔绝,而是与这片混沌的“无分别性”产生了共鸣。
这些体验并非有序到来,而是如同海啸般同时冲击着他们的感知核心。没有逻辑,没有因果,只有纯粹、庞杂、令人心智几乎崩溃的“原初信息”的洪流。
他们被动地承受着,如同暴风雨中的礁石,任由这些无法理解的启示冲刷而过。不试图理解,不试图记忆,只是全然地接纳。
就在这信息的混沌风暴达到某个顶点时,一个相对“稳定”的结构,或者说“事件”,在传承号附近自发形成了。
那不是一个气泡,而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自我闭合的“环”。这个环由一种无法言喻的、闪烁着内蕴光芒的“逻辑丝线”构成,它不断地自我引用,自我证明,在极小的尺度上,建立了一个完美的、自洽的、却与外部胎海几乎隔绝的微缩因果律体系。
在这个“环”的内部,时间开始以可理解的方式流淌,简单的能量形式开始遵循这个环自定的、独特的物理常数进行转化。它就像一个刚刚具备了“内在规律”的、极原始的微宇宙雏形。
传承号的成员们,凭借着与胎海短暂交融后获得的特殊感知,清晰地“看”到了这个微宇宙的诞生。他们没有施加任何观察意向,只是如同镜子般映照着它。
这个微宇宙雏形在胎海中漂浮着,其内在的逻辑环稳定运行了片刻。然后,它似乎……察觉到了传承号的存在。
不是通过光,也不是通过力,而是通过某种更本源的、“存在”与“存在”之间的无形张力。这个刚刚诞生的、极度脆弱的微宇宙,将其尚未完全成型的“感知”,投向了传承号这艘虽然沉寂、但其“确定性”依然远高于胎海背景的星船。
紧接着,一种无比微弱、却清晰无比的“信息”,如同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跨越了尚未完全确立的时空隔阂,直接回荡在传承号每一个成员的心灵深处。
那信息并非语言,而是一个纯粹的、充满了困惑与本能探寻的——
“汝……是……谁?”
这声啼哭般的询问,带着一个新生的、孤独的秩序,对另一个“确定存在”发出的、最原初的探询。
它没有恐惧,没有敌意,只有存在对存在的、最纯粹的好奇。
然而,就是这声探询,这个微宇宙将它的“注意力”投向传承号的行为本身,对其脆弱的逻辑环造成了难以承受的负担。它的内部规则开始出现紊乱,光芒变得不稳定,那刚刚建立的因果链发出了即将断裂的哀鸣。
它太脆弱了,甚至连“关注”一个外部存在,都可能导致自身的崩溃。
传承号的成员们心中同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回应,想要安抚,想要保护这个刚刚诞生的、向他们发出第一声问候的微宇宙。
但他们知道,任何形式的“回应”——无论是能量、意念,甚至只是一个过于强烈的“善意”念头——对于这个婴儿宇宙来说,都将是无法承受的、足以将其逻辑结构彻底冲垮的“噪音”。
他们只能沉默。
只能继续作为一面空白、被动的镜子,映照着这个微宇宙的诞生、探询、以及……即将因这探询而导致的,过早的夭折。
一种无言的法西斯漫在舰桥。他们承载着默观之眼的疑问而来,却目睹了一个新生的“疑问者”因他们(尽管是被动的)存在而面临毁灭。
这,就是探索这片可能性胎海所必须面对的,最残酷的“接纳”吗?
这传奇,在被动接纳了原初的启示后,面临了一个关于存在与干扰的、无比尖锐的伦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