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后,太子下了学,领着蹦蹦跳跳的阿瑞一起去慈安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见两个孙儿来了,脸上堆满了笑,看到虎头虎脑的阿瑞,更是招招手:“快过来,让皇祖母瞧瞧,我们阿瑞是不是又长高了?”
阿瑞欢快地扑到榻边,奶声奶气又故作老成地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万福金安!”
逗得太后直乐。太子则规规矩矩地行礼,仪态端方:“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拉着阿瑞的手,摩挲着他柔软的手背,又看看沉稳的太子,眼中满是慈爱。
太后轻轻叹口气,对身边伺候的老嬷嬷道:“唉,说起来,哀家那个小冤家,前几日来信,说是下月就要动身回京了。这一路山高水长的,也不知顺不顺利。”
老嬷嬷笑着宽慰:“太后娘娘放心,大长公主殿下身边得力的人多着呢,必定平平安安的。殿下回来,您也能享享天伦之乐了。”
太子闻言,抬头轻声问:“是姑母要回来了吗?”
他对这位常年不在京中的姑母印象不深,只知是太后唯一的亲生女儿,性子…据说颇为刚强。
阿瑞则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姑母?皇祖母,姑母会给我带好吃的吗?”
太后被阿瑞逗笑,点着他鼻尖:“你呀,就知道吃。你姑母呀,脾气大着呢,到时候你可别惹她。”
“皇祖母今天的玉佛手真好看。”
太后被逗得笑眯了眼,她捏了捏阿瑞的小脸:“还是阿瑞眼尖,你长公主姑姑要是在,定要和你抢这玩意儿。”
阿瑞歪头想了想:“长公主姑姑?就是那个会把皇叔的玉佩扔鱼池里的姑姑吗?”
太子轻咳一声:“阿瑞,不可妄议长辈。”
太后不以为意,反而叹了口气:“可不是她么。昨儿你父皇使人来,说长乐公主下月就回来了。”
她顿了顿,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几分复杂,“那丫头,自小在我跟前长大,性子是烈了些,可心眼不坏。”
阿瑞似懂非懂点头,小手无意识绞着腰间的虎头香囊——这是闲王叔郗砚策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他宝贝得紧。
“那姑姑回来,会陪阿瑞踢蹴鞠吗?”
“她呀,怕是要先去你父皇那里请安咯。”
太后笑着摇头:“当年她执意要嫁去江南,你父皇气得三个月没理她,如今回来,指不定又要掀起什么风浪。”
太子垂眸沉思,长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自小被宠得无法无天,当年因婚事与皇帝闹翻,这一去便是五年。
太子瞥了眼身旁的阿瑞,这孩子虽小,总爱跟在闲王叔身后,倒比自己活得通透些。
与此同时,凤栖宫里,皇后陈令徽接待了一位有些棘手的客人,先帝的淑太妃。
淑太妃欠身道:“妾身今日来,实在是为了一桩心事。您也知道,先帝的十二公主,一直养在妾身跟前,如今也满十五了,到了该相看驸马的年纪。那孩子…性子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妾身这心里,实在是没底啊…”
“皇后娘娘说的是。可老身想着,早定下婚事,也能让她收收心性。您看吏部侍郎家的三公子如何?温文尔雅,学问也好。”
皇后微微蹙眉:“那公子是好,可十二公主前日才把吏部侍郎的朝珠拆了串糖葫芦。”
说得委婉,但在场谁不知道,那位十二公主是个被惯坏了的主儿,刁蛮任性,不懂规矩,闹出的笑话一箩筐。昨日还听说她把御花园的孔雀拔了根尾羽当画笔。
淑太妃噎了一下,无奈笑道:“这孩子……老身也是没法子。”
正说着,扶月进来禀报:“娘娘,十五皇子殿下来了。”
十五皇子郗砚和今年十五,已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
“给皇嫂请安,给淑太妃请安。”
皇后点点头:“你来得正好,你十二皇姐的婚事,你也帮着参谋参谋。”
十五皇子挠挠头:“皇姐的性子,怕是得找个会功夫的,不然镇不住她。”
淑太妃被逗笑了:“你这孩子,就知道打趣你姐姐。”
皇后正色道:“建府的事,工部那边已选了址,就在闲王府隔壁。你且安心准备,缺什么尽管跟本宫说。”
她看向淑太妃,“十二公主的事,我再与陛下商议,定能寻个妥当的人家。”
淑太妃起身谢恩,心里暗自叹气,这刁蛮公主的婚事,怕是要让满朝文武头疼了。
皇后端着得体的微笑:“太妃不必过于忧心。十二公主金枝玉叶,天真烂漫正是可爱之处。这挑选驸马是大事,需得陛下和宗正寺仔细斟酌,定会为公主寻一门妥当的亲事。”
她心里明镜似的,这“天真烂漫”的公主,就是个烫手山芋,哪家权贵子弟愿意尚这么个祖宗?但场面话还得说。
送走了李太妃,皇后便召了德妃来商议。德妃听了,神色平静:“十二公主的婚事,确需费心。妾身以为,当从家风清正、门第适中、子弟稳重可靠的家族中挑选。陛下想必也有圣裁。”
两人正说着,皇帝郗砚凛恰好来了凤栖宫。听了皇后禀报,郗砚凛蹙眉。
他对这个妹妹也没什么太多好感,但终究是皇家公主,体面不能丢。
“朕知道了。先让宗正寺拟个名单上来,朕看看再说。至于十五皇子出宫建府的事,也一并办理。”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那性子,也该磨一磨了,府邸规制按例即可,不必过分奢华。”
宫外,闲王府。
王妃江知遥因着身孕,近日愈发嗜睡,午后便沉沉睡去。
侧妃齐云舒是个闲不住的,见王爷不知又溜达到哪儿去,王妃也睡着,便心血来潮,又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男装,带着个同样扮作小厮的丫鬟,大摇大摆地出门当街溜子。
她蹲在一个卖胡饼的摊子前,看得津津有味,琢磨着这胡麻是怎么撒得那么均匀的,就听身后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吼:“齐!云!舒!”
齐云舒头皮一麻,慢吞吞回过头,果然看见她爹——礼部尚书齐大人,正吹胡子瞪眼地站在不远处,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官袍的同僚。
齐尚书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礼部官员的体面:“你这身打扮,成何体统!”他忍不住上下打量女儿——这丫头穿男装竟比同龄公子还俊朗,真是气人。
齐云舒笑道:“爹,我这不是看您公务忙,替您出来采买些布料么。”
“胡说!”齐尚书想板起脸,瞥见周围百姓的目光,只得压低声音,“跟我回家!”
齐云舒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嘴里还嘟囔着:“爹,您看那糖画多好看,买一个呗?”
齐尚书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无可奈何。这女儿自小就野,爬树掏鸟窝样样精通,偏生他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打不得骂不得。
齐大人看着自家女儿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气得手都在抖,偏偏在大街上,同僚面前,还得保持朝廷重臣的仪态,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你这成何体统!还不快给我回府去!”
齐云舒吐了吐舌头,拍拍衣服站起来,混不吝地拱拱手:“齐大人安好,各位大人安好!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拉起丫鬟,一溜烟钻入人群跑了,留下齐尚书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还得对同僚挤出一个“家门不幸”的尴尬笑容。
而此时的闲王郗砚策在哪儿呢?他确实觉得府里无聊透顶,王妃睡着,侧妃跑没影了。他眼珠子一转,想起个未成婚前喜欢去“骚扰”他亲哥的好去处。
他溜达进思政殿时,郗砚凛刚批完一波奏折,正捏着眉心休息。
见自家弟弟吊儿郎当地晃进来,也没多少意外。
“皇兄~”
郗砚策凑上去,笑嘻嘻的,“臣弟来给您请安了!顺便…蹭杯茶喝?”
郗砚凛懒得理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张德海忍着笑,奉上茶点。
郗砚策往旁边的软榻一躺,“皇兄,臣弟今日甚是无聊,不如咱们去御花园钓鱼?”
“朕还有奏折要批。”郗砚凛头也不抬。
郗砚策眼珠一转,凑到御案前:“皇兄,听闻十二皇妹要选驸马了?要不臣弟去帮着参谋参谋?”
“你少添乱。”郗砚凛放下朱笔,“正好,十二公主和十五皇子要建府,这事就交给你了。”
郗砚策顿时垮了脸:“皇兄!臣弟手疼!”
“无妨,”郗砚凛淡淡道,“建好后,准你在府里睡三个月。”
郗砚策眼珠一转,嘿嘿笑道:“这可是皇兄说的。”
他见皇帝不再理他,郗砚策也不客气,喝了口茶,眼睛四处乱瞟,忽然看见偏殿软榻上放着个眼熟的小虎头枕和小虎头被子一显然是阿瑞有时过来午睡落下的。
郗砚策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过去霸占了,还把被子往身上一裹,枕着虎头枕,嘟囔着:“还是皇兄这儿舒服…阿瑞这小子的东西还挺软和…”
说着说着,竟真在皇帝办公的思政殿偏殿,伴着淡淡的墨香,呼呼睡了过去。
郗砚凛:“……”
他看了眼那裹成一团、睡得毫无形象的弟弟,摇了摇头,继续看他的奏折,嘴角却有一丝极淡的、无奈的笑意。
这一睡就睡到了傍晚。张德海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郗砚凛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弟弟,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传膳吧,再加壶酒。”
午膳时,郗砚策果然被酒香唤醒。
郗砚策醒来,神清气爽,恰好郗砚凛也处理完政务,便留他一同用晚膳。
几杯御酒下肚,郗砚策话就多了起来,天南地北地胡侃。
郗砚凛偶尔应一两句,大部分时间静静听着。
酒意上头,郗砚策看着自家皇兄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俊脸,忽然恶向胆边生。
眼珠子一转:要是这会儿阿瑞那小子过来,闻到他这一身酒气,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那小大人似的脸肯定会皱成包子!
想到这儿,他噗嗤乐出声,起身就想溜:“皇兄,臣弟忽然想起府里还有点事,先告退了!”
郗砚凛放下酒杯,声音平淡,“阿策,建府的事抓紧些,别耽误了工期。”
郗砚策的酒瞬间醒了一半,脸垮了下来:“皇兄!臣弟…臣弟不懂土木营造啊!”
“不懂就学。宗正寺和将作监会派人协助。”
郗砚策欲哭无泪,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干嘛要嘴贱想来逗阿瑞!这下好了,把自己逗进工程队了!
郗砚策嘟囔道:“知道了”
“不行,臣弟得去看看阿瑞,闻闻他这小屁孩闻到酒味会是什么表情!”
郗砚策脚步没停,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郗砚凛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那只虎头枕头——针脚虽乱,却是用心了。
蔺景然斜倚在软榻上,看着春桃给“多嘴”喂食。那鹦鹉一见她,扑腾着翅膀喊道:“陛下驾到!陛下驾到!”
蔺景然被逗笑了:“你这小东西,就知道哄人。”
春桃笑道:“娘娘,这鹦鹉可精着呢,方才还学阿瑞殿下说‘皇叔又偷我点心’呢。”
正说着,挽风进来禀报:“娘娘,闲王殿下来了,还抱着个酒坛子。”
蔺景然挑眉:“这是又喝多了?”
话音未落,郗砚策就闯了进来,嘴里嚷嚷着:“嫂嫂!你闻闻,我这酒香不香?”
蔺景然捏了捏鼻子:“香,就是太呛了。阿瑞呢?”
“在书房练字呢,”郗砚策往榻上一坐,“我特意来吓吓他,看他闻到酒味会不会皱眉头。”
阿瑞背着小手走了进来,看见郗砚策就皱起了眉头:“皇叔,你又喝酒了?父皇说喝酒对身体不好。”
郗砚策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挠挠头:“就喝了一点点。”
蔺景然笑着摇摇头,
阿瑞点点头:“母妃,皇祖母说明日长公主姑姑要回来,让我们去慈安宫等着呢。”
蔺景然心中一动,长公主回京,怕是又要给这后宫添些波澜了。她摸了摸阿瑞的头:“知道了,明日母妃陪你去。”
明曦宫渐渐安静下来。多嘴还在不知疲倦地念叨着:“长公主驾到……长公主驾到……”
同一时间,新任京兆少尹蔺鹤同,正结束了他第一日的履职。
他从五品杭州府通判升任从四品下京兆少尹,算是跻身京城重要官员行列。
首日办公,事务繁杂。
蔺鹤同坐在京兆尹衙门的正堂,看着眼前跪着的两个汉子,有些头疼。这两人一个说对方偷了他的鸡,一个说对方拔了他的菜,吵得不可开交。
“大人,是他先拔我菜园子的菜!”矮个汉子喊道。
“明明是你偷了我的鸡!”高个汉子不甘示弱。
蔺鹤同揉了揉眉心,他昨日才到京城,今日第一天上班就遇到这等事。他定了定神,问道:“那鸡是什么颜色?”
“芦花鸡!”
“菜呢?”
“青菜!”
蔺鹤同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众人都愣住了,高个汉子脸一红,讷讷道:“大人,是小人弄错了……”
蔺鹤同摆摆手:“邻里之间,以和为贵。下次不可如此冲动。”
处理了几桩东市商户因争抢摊位引发的斗殴纠纷,调解了两起邻里之间因泼水、噪音产生的口角,又核查了西市某粮店疑似短斤缺两的举报。
都是琐碎之事,最考验耐心和智慧。
蔺鹤同始终保持着那副温和儒雅的气质,说话不急不缓,条理清晰,往往三言两语便能抓住要害,让争执双方心服口服,引得京兆府的胥吏们暗自佩服。
处理完这事,蔺鹤同松了口气。他走出衙门时,夕阳正染红了半边天。小厮早已候在门口:“老爷,少爷在府里等着呢。”
下班回府,老仆忠叔接过他的官帽,笑道:“老爷回来了,今日可还顺利?”
蔺鹤同舒展了一下筋骨:“还好,京城首善之地,民生百态,倒也有趣。”
儿子蔺景辞今日也回来得早,见父亲回来,迎上来笑道:“父亲今日走马上任,感觉如何?可有人刁难?”
蔺鹤同捋须微笑:“皆是份内之事,何来刁难。倒是你,大理寺的案件可还棘手?”
父子二人一边说着朝堂公务,一边往书房走去,气氛融洽。
后宅花厅里,蔺夫人正和儿媳柳蔚琳一同插花。几盆初开的秋菊、几枝桂花,在她们手下渐渐变得错落有致。
“母亲看这样可好?”
柳蔚琳将一支金桂轻轻插入瓶中,姿态优雅。
蔺夫人含笑点头:“琳儿的手是巧的,比我这老婆子强多了。”
她对这个出身高贵、却端庄知礼、毫无骄矜之气的儿媳十分满意。
柳蔚琳微微脸红:“母亲过奖了。是母亲教导得好。”
蔺府后院,柳蔚琳正陪着婆婆做针线活。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婆媳俩身上,暖洋洋的。
“蔚琳,你这绣工越发好了。”蔺母拿起儿媳绣的兰花,赞不绝口。
柳蔚琳腼腆一笑:“娘过奖了,还是娘教得好。”
“你这孩子,就是太谦虚。”蔺母拍拍她的手,“景辞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柳蔚琳脸颊微红,轻声道:“能嫁给景辞,是我的福气才对。”她顿了顿,“娘,前几日我去给颖妃娘娘请安,见明曦宫的那只鹦鹉又学会了新花样,竟会模仿阿瑞殿下背书呢。”
“哦?还有这等事?”蔺母来了兴致,“那鹦鹉叫什么来着?”
“叫多嘴,”柳蔚琳笑道,“确是名如其鸟,整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倒给宫里添了不少乐趣。”
婆媳俩聊着家常,从宫中趣闻到街坊琐事,偶尔提及柳蔚琳的父兄家的趣事,或是京城最新的衣料花样,气氛温馨和睦。侍女芸香和雨疏在一旁安静地伺候着。
暮色降临,御膳房的热闹告一段落,但八卦时间才开始。
“听说了吗?十二公主要选驸马了!李太妃今儿个去找皇后娘娘了!”甄嬷嬷一边刷锅一边说。
“啧啧,那位小祖宗…谁家儿郎消受得起哦!”贾嬷嬷摇头。
“还有十五皇子,要出宫建府了!”
“刚听说,陛下让闲王爷督建呢!”
“哎哟!这可有好戏看了!就咱们王爷那性子…哈哈!”
王二公公往灶里添了把柴:“王爷这回可算有事干了,省得整天琢磨些有的没的。”
众人都想起傅玄统领那可怕的“碧海青天酥”,心有戚戚焉。
胡管事溜达过来,照例笑眯眯:“都收拾利索了?明日各宫娘娘的份例早点准备!”
众人嬉笑着散开。角落里的“沈嬷嬷”默默听着,领了自己那份饭食,悄无声息地走了。
深宫的日子,就在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和琐碎的活计中,一天天流过。
慈安宫内,太后望着窗外渐起的月色,喃喃道:“那个小冤家…总算要回来了…”
语气里混合着期待、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