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的死亡,如同一块阴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隔离区每个人的心头。尽管林晚夕和麻长老采取了最严格的措施,但那种源自菌孢的诡异威胁感,依旧无孔不入地弥漫在空气中。医护人员每一次进出隔离区,那繁琐的消毒程序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而压抑的仪式,提醒着他们面对的敌人是何等凶险莫测。
资源短缺的压力也与日俱增。按照林晚夕调整后的方案,隔离区的消耗虽然有所控制,但“冰心蛊”和珍稀药材的库存仍在持续下降。王主事每次送来物资时,那紧锁的眉头和欲言又止的神情,都让林晚夕感到一阵无力。她不得不花费更多精力,试图从常见的药材中配伍出具有抑制孢子活性的药方,但进展缓慢。菌孢的生命力极其顽强,普通药石难以根除,往往只能暂时压制。
就在这种压抑和焦虑的氛围中,三天后的一个午后,一阵与医疗营区格格不入的、混杂着金属摩擦和机括运转的嘈杂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营地的沉闷。
只见一队身着深蓝色格物院服饰的工匠,护送着几辆用厚重油布覆盖的、形状奇特的大车,缓缓驶入了医疗营区外围的空地。这些大车显然经过特殊改造,车轮宽大,车架坚固,即使在不平坦的地面上也行驶得相当平稳。为首一人,是一位年约四旬、面容精干、眼神中透着专注与执拗的中年人,他跳下马车,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混乱而悲壮的医疗营区,最后落在了闻讯赶来的林晚夕和麻长老身上。
“哪位是林晚夕林姑娘?在下格物院掌冶使,墨衡。”中年人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工匠特有的务实感。
“我就是。”林晚夕上前一步,心中升起一丝期待,“墨掌冶,可是收到了我的求助信?”
墨衡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指向身后被油布覆盖的车辆:“奉院首之命,特将最新试制的‘移动式净化塔’运抵此处。此物或可缓解营区疫病扩散之忧。”
他一挥手,随行的工匠们立刻上前,动作熟练地掀开了油布。露出了下面物体的真容——那是三台造型奇特的装置。
主体是一个半人多高、需要两人合抱的金属圆筒,表面铭刻着复杂的纹路,似乎是导引气流和药液的通道。圆筒下方连接着坚固的基座和车轮,使其可以移动。圆筒上方,则支撑着一个类似伞骨的结构,展开后形成直径约一丈的圆形平台,平台边缘装有数十个细小的喷口。整个装置看起来充满了机关造物特有的精密和力量感,与周围原始的帐篷、药炉形成了鲜明对比。
“移动净化塔?”麻长老布满刺青的脸上露出审视的神色,她走近一些,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冰凉的金属筒壁,疑惑道,“此物如何净化?难道能像洒水一样,把药洒遍营区?”
墨衡对于麻长老略显质疑的态度并不意外,他平静地解释道:“麻长老明鉴,原理确有相通之处,但更为复杂。此塔核心在于两个部分:一是‘气旋增压机括’,藏于这金属筒内,以特制燃石或人力驱动,可产生强劲而稳定的气流;二是‘雾化喷淋系统’,位于顶部平台。”
他示意一名工匠打开圆筒侧面的一个密封盖,露出里面结构复杂的齿轮和活塞。“我们将配制好的净化药液注入筒内储液仓,启动机括后,增压气流会将药液通过内部管道压至顶部喷口,并以极高的速度喷射而出,形成极其细微的药雾。这些药雾颗粒极小,可在空气中长时间悬浮,随风扩散,覆盖范围极广。”
墨衡指着顶部那些细小的喷口:“根据测算,一台净化塔全功率运转,产生的药雾可有效覆盖方圆五十丈的区域。药雾中的有效成分能附着在空气中的尘埃、特别是那些微小的菌孢之上,使其失去活性,或至少抑制其生长繁殖。理论上,若能在大范围内持续喷洒,可显着降低环境中孢子的浓度,从而减少感染风险。”
林晚夕听得眼中异彩连连。她立刻抓住了关键:“也就是说,这净化塔不仅可以用于隔离区内部消毒,更可以设置在营区外围,乃至靠近前线战场的地方,形成一道大范围的净化屏障?”
“正是此意!”墨衡赞赏地看了林晚夕一眼,这位年轻蛊医的理解力让他有些意外,“不过,林姑娘,此物尚属试制阶段,仍有诸多问题。比如,对药液的消耗极大,需要持续补充;机括长时间运转的稳定性有待验证;最重要的是,净化药液的配方,需要根据实际效果不断调整优化。我们格物院只负责机关部分,药液配方,还需仰仗林姑娘和麻长老的专业。”
这时,军需官王主事也闻讯赶来,看着这几台庞大的铁家伙,先是惊讶,随即面露难色:“墨掌冶,这……这东西听起来是不错,可驱动它需要燃石或者人力,现在营中人力紧张,燃石更是战略物资,前线攻城器械的投石机都紧缺……”
墨衡似乎早有准备,答道:“王主事不必担忧。此塔设计时已考虑到能源问题。除了使用标准燃石,也可用军中淘汰下来的废旧兵器熔炼后产生的低品质燃石驱动,效率虽稍低,但足以维持运转。至于人力,塔基内置有脚踏传动机构,紧急时可由两名兵士轮班蹬踏提供动力,只是覆盖范围会相应减小。”
林晚夕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对萧破虏派来协调的一名将领说道:“将军,此物或许是我等遏制菌孢扩散的关键!请立刻划拨一片区域,优先供应净化塔所需的燃料和药液原料!我愿意全力配合墨掌冶,调试药液配方!”
那将领见林晚夕如此重视,又见麻长老也微微颔首表示可以一试,便不再迟疑,立刻下令调配资源,并划拨了一队体力消耗较大、暂时不宜上前线的轻伤员,负责净化塔的日常操作和维护。
接下来的半天,医疗营区靠近隔离区的一片空地上变得异常忙碌。格物院的工匠们叮叮当当地进行最后的安装和调试,林晚夕则带着阿吉等几名得力助手,根据墨衡提供的基础药液配方,结合自己对菌孢特性的理解,开始紧急调配第一批试验用药液。
她们选取了具有强效杀菌、抑制生机作用的“苦艾”、“雷公藤”、“断肠草”等数种药材,又加入了少量能增强药性渗透和持久性的“石乳精华”,按照不同比例配制了数种药液。这个过程需要极其小心,因为某些药材本身也带有毒性,比例稍有偏差,可能效果大减甚至产生反效果。
“师姐,加入‘冰蚕砂’会不会更好?它能稳定药性,延缓挥发。”阿吉看着林晚夕忙碌的身影,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林晚夕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可以尝试。冰蚕砂性寒,或许能增强对菌孢那种异常活性的抑制。小海,你去取一些来,我们单独配制一筒试试。”
这种开放和鼓励的态度,让周围的学徒们都积极参与进来,纷纷提出自己的见解。就连一向对机关造物不太感冒的严蛊师,也忍不住凑过来,对药液的配伍提出了几条中肯的建议。面对共同的威胁,不同流派的知识和智慧开始了初步的碰撞与融合。
傍晚时分,第一台移动净化塔终于调试完毕。巨大的金属圆筒内注满了墨绿色、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试验药液。在墨衡的指挥下,两名士兵开始奋力蹬踏基座内的传动机构,一阵低沉的嗡鸣声从塔身内部响起。
随着机括运转达到预定速度,顶部平台边缘的那些细小喷口突然喷出大量淡绿色的雾气!这些雾气极其细微,如同春日清晨的山岚,迅速弥漫开来,形成一片直径约三十丈的雾区。苦涩的药味随之扩散,笼罩了附近的轻伤区帐篷和部分空地。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林晚夕和麻长老更是运足目力,仔细观察着药雾的扩散情况和持续时间。一些伤兵好奇地伸出头张望,吸入些许药雾后,纷纷咳嗽起来,抱怨道:“这什么味儿?又苦又呛!”
然而,林晚夕却敏锐地察觉到,在这苦涩的气味中,空气中那种若有若无、令人不安的甜腻腐败气息,似乎被冲淡了一些!
“有效果!”她心中一喜,但对士兵的反应也不敢忽视,立刻对墨衡说:“墨掌冶,药雾的刺激性还是太强,对伤员呼吸道可能有影响。需要调整配方,降低刺激性,同时保证净化效果。”
墨衡点头表示同意,立刻记录下反馈。工匠们则开始检查机括的运行数据,记录燃料消耗和雾化效果。
随后的两天,成了格物院与医疗组紧密合作的调试期。林晚夕带领学徒们不断调整药液配方,尝试加入具有安抚作用的“薄荷”、“甘草”来中和刺激性,又试验了不同药材的配伍比例,以找到效果和可持续性的最佳平衡点。墨衡则带领工匠们对净化塔的喷口角度、气流压力进行微调,以优化药雾的覆盖范围和悬浮时间。
第三台净化塔被优先部署在了隔离区的高墙之内。当相对温和了许多、带着淡淡草腥味的白色药雾在隔离区内弥漫开时,那种一直萦绕不散的甜腻腐败气息,终于被有效地压制了下去。虽然无法立刻治愈里面的感染者,但环境中的孢子浓度显着降低,让负责医护的蛊师们心理压力大减,连病患那痛苦急促的呼吸,似乎也平缓了一些。
更重要的是,另外两台净化塔被部署在了医疗营区的主要通道和上风口位置。持续不断喷洒的药雾,如同两道无形的屏障,大大降低了孢子随风扩散到其他区域的风险。轻伤区的伤员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惶惶不安,重伤区的医护环境也得到了改善。整个医疗营区的恐慌情绪,因为这三台不断喷吐雾气的钢铁造物,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尽管净化塔无法根除病患体内的菌孢,也无法逆转重症者的病情,但它所带来的战略意义是巨大的。它首次提供了一种大范围、可持续的环境净化手段,为遏制“菌疫”的蔓延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萧破虏亲自来视察后,对净化塔的效果给予了高度肯定,并下令格物院加紧制造更多净化塔,优先配发给前线各重要营垒和关隘节点。墨衡在完成任务后,带着收集到的宝贵数据和改进意见,匆匆返回格物院,准备进行下一轮的优化和量产。
站在医疗营区的高处,望着那三台如同忠诚卫士般不断工作的净化塔,以及塔顶缓缓飘散、融入暮色的药雾,林晚夕长久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略微松弛了一分。这来自格物院的奇巧机关,与她所精通的蛊医药理结合,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让她意识到,面对“瘟母”这种超乎寻常的威胁,或许需要打破门户之见,汇聚更多领域的智慧。
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净化塔只是“治标”之策。它能够抑制环境中的孢子,减少新的感染,却无法消灭已经侵入人体的菌孢,更无法撼动那源源不断产生这些恐怖孢子的根源——“瘟母”本身。
就在医疗营区的局势因为净化塔的到来而暂时稳住阵脚的同时,镇北关帅府之内,一场更高层次的决策正在酝酿。前线传回的战报显示,晶傀的活动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瘟母”的影响下,变得更加有组织性,甚至出现了新型的、能够远程喷射孢子雾气的“喷孢傀”。镇北关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单纯的防守似乎正在逐渐走向死局。
深夜,帅府密室中,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萧破虏、麻长老,以及几位核心将领围坐在沙盘前,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沙盘上,代表晶傀的黑色小旗已经密密麻麻地推进到了关墙之下,甚至有些区域出现了象征渗透的红色标记。
“格物院的净化塔是个好消息,但只能帮我们稳住后方,争取时间。”萧破虏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指着沙盘上晶傀涌来的方向,“根据多方探查和麻长老的推测,所有这些晶傀,包括那诡异的菌孢,其源头都指向一个方向——北邙山深处的那个古老遗迹,‘瘟母’的本体很可能就藏在那里。”
一位满脸虬髯的将领一拳砸在桌子上,恨声道:“妈的!这样守下去太被动了!关墙再坚固,也经不起这么无休止的消耗!弟兄们伤亡太大了!不如组织精锐,杀出关去,直捣黄龙,毁了那劳什子‘瘟母’!”
麻长老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冷静:“莽撞出击,无异于送死。北邙山深处现在是菌傀的老巢,环境险恶,孢子浓度极高,寻常军队进去,恐怕不到半日就会全军覆没。必须要有周密的计划,找到‘瘟母’的核心弱点。”
萧破虏目光锐利,扫过众人:“一味防守,确是坐以待毙。陛下与皇后娘娘日前传来密旨,亦认为当下战局僵持,非长久之计。帝后之意,我镇北关需在稳固防守的同时,寻机主动出击,若能找到并摧毁‘瘟母’核心,或可一举扭转战局!”
密旨!帝后定计!众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这意味着,最高层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并开始寻求战略上的突破。
“然而,”萧破虏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沉重,“如何找到‘瘟母’核心?如何在那片被污染的土地上生存和作战?需要什么样的力量和装备?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难题。麻长老,关于‘瘟母’的核心,蛊医典籍中可还有更详细的记载?”
麻长老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记载寥寥,只言片语提及‘瘟母’并非单纯死物,似有灵性,其核心深藏,且必有强大护卫。或许……需要特殊的方法或媒介才能定位。”
密室内的讨论持续了整整一夜。关于主动出击的可行性、兵力配置、路线选择、后勤保障,尤其是如何应对高浓度孢子环境的方案,被反复推敲。最终,一个初步的构想开始形成:组建一支精干而特殊的探索队伍,携带最新式的防护装备和净化装置,在尽可能摸清敌情的基础上,向北邙山深处进行战术侦察,寻找“瘟母”的踪迹和弱点。
这个计划风险极高,堪称九死一生。但面对日益严峻的局势,这似乎是打破僵局的唯一希望。
当黎明的曙光再次照亮镇北关伤痕累累的城墙时,帅府密室的灯光才终于熄灭。一份关于组建“瘟母”核心探索队的绝密计划书,被以最快的速度,连同对新型防护装备和深入净化装置的紧急需求,一同送往了遥远的帝都。
而这一切的序曲,都指向了一个必然的行动——不能一味防守,必须主动出击,深入虎穴,直捣黄龙。帝后的决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其涟漪必将逐渐扩散,最终影响到前线后方每一个人的命运。
(第二百七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