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开幕当晚,美术馆门前排起了长队。岸石站在二楼的窗口,望着下方涌动的人群,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框。
“紧张吗?”川之来到她身边。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丝质长裙,领口别着一枚简单的银色胸针,是岸石送她的礼物——一枚微型的相机镜头造型。
岸石深吸一口气:“比第一次个人展还紧张。这感觉...太私人了。”
川之轻轻碰触她的手背:“正因为私人,才真实。”
李女士匆匆走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媒体区的记者比预期多了三倍!我们可能需要提前开场。”
展厅里,最后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工作人员调整着灯光角度,测试声音设备。岸石拍摄的那些照片在墙上静静呼吸,等待着被观看。在展厅中央,造纸老人的孙子正在布置造纸区,特制的纸浆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气。
开幕致辞时,岸石站在台上,望着台下陌生的面孔,突然语塞。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人群中的川之,那双平静的眼睛给了她力量。
“《册》不仅仅是一个展览,”岸石终于开口,“它是一次关于边界的探索,关于生命如何面对其必然的终结,关于记忆如何跨越生死的鸿沟。”
她的声音逐渐坚定:“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合作者川之,她教会我,死亡不是生命的对立面,而是它最深情的注释。”
掌声中,川之微微低头,耳根泛红。
人群开始流动,涌入展厅。岸石和川之分头引导参观,解释作品背后的故事。在声音走廊区,许多人戴上耳机后不禁落泪。那些关于告别、记忆和爱的故事,触动了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造纸区成了最受欢迎的地方。参观者在老人的指导下制作属于自己的那一页纸,然后在上面写下或画下记忆。一位中年男子制作了一张厚实的纸,在上面画了一只老式手表——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一位年轻女孩则用纸浆塑造了一朵精致的花,纪念她早逝的朋友。
“看。”川之轻声对岸石说,指向那个角落,“他们在建造自己的桥梁。”
岸石举起相机,记录下这些瞬间。这些照片后来成为了《册》的延伸部分。
展览的高潮是川之的大提琴演奏。她坐在特意设计的角落里,背后是岸石拍摄的那张大幅手部特写。当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在展厅中响起时,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岸石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川之。在柔和的灯光下,她演奏的姿态与照片中她工作的姿态惊人地相似——同样的专注,同样的虔诚,同样的连接着两个世界。
演奏结束时,掌声久久不息。一位老妇人握住川之的手:“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她也是大提琴手,去年离开了我们。但今晚,我感觉她通过你的琴声回来了。”
这句话让岸石意识到,她们的展览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展示,成为了某种容器,承载着观者自己的故事和情感。
展览持续到晚上十点才结束。送走最后一位参观者后,岸石和川之并肩站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展厅里。
“成功了。”李女士走过来,眼中闪着泪光,“这是我职业生涯中见过的最动人的展览。”
岸石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满足。她看向川之,发现她正注视着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她们在海边接吻后,川之望着远方的侧影。
“我在想,”川之轻声说,“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句话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得到了回答。《册》引起了远超预期的反响。艺术评论家称赞它“重新定义了纪实艺术的边界”,社交媒体上充满了参观者的感言,甚至医学界也开始关注,邀请她们去探讨临终关怀与艺术治疗的结合。
随之而来的是新的挑战。一天下午,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来到展厅,自称是某国际艺术节的策展人,希望将《册》带到海外展出。
“这是一个全球性的主题,”他说,“每个文化都有自己面对生死的方式,但情感是相通的。”
当晚,岸石和川之在公寓里讨论这个邀请。
“这意味着至少半年的巡展,”岸石看着计划书说,“巴黎、纽约、东京...你愿意吗?”
川之沉思片刻:“我的工作怎么办?那些需要我的家庭?”
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岸石理解她的顾虑。自己的摄影工作可以随身携带,但川之的入殓师职业却扎根于这个城市,这些社区。
“也许,”岸石犹豫地说,“我们可以把巡展变成一个更大的项目。记录不同文化中的告别仪式,探索生死观的多样性。”
川之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一本全球的《册》。”
这个想法让她们兴奋地讨论到深夜。但第二天,一个意外的访客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岸石在展厅里遇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站在川之工作的照片前许久不动。岸石走近时,发现他眼中含泪。
“对不起,”老人擦拭眼睛,“我只是...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妻子。”
岸石正要安慰他,老人却说:“我是周明德,川之祖父的老朋友。”
岸石立即邀请他到咖啡馆细谈。周明德是一位退休的人类学教授,专门研究丧葬文化。他看过展览后,有一个提议。
“我正在编写一本关于东亚告别仪式的书,”他说,“缺少当代的、艺术性的视角。你们愿意合作吗?”
这个提议与她们昨晚讨论的全球《册》计划不谋而合。但当川之到来,听到这个建议时,却表现出出人意料的犹豫。
“周伯伯,”她轻声说,“我记得您。您和祖父经常争吵。”
周明德笑了:“因为我们观点不同。他认为告别仪式应该个性化,我认为应该遵循传统。但现在我明白了,我们都在寻找同一个问题的答案:如何有尊严地告别。”
这次会面后,川之告诉岸石一个她从未提及的往事:“周教授曾是母亲的恋人。母亲去世后,他与祖父因为葬礼安排产生了矛盾。他想要一场传统的盛大仪式,而祖父认为母亲会希望一切从简。”
“最后呢?”
“祖父赢了。那是一个简单而私密的告别式,只有亲友参加。周教授没有来。”川之的声音带着一丝遗憾,“我想他从未原谅祖父。”
这个信息为合作增添了新的维度。岸石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学术合作,更是一种和解的机会。
她们开始与周明德定期会面,讨论不同文化中的生死观。这些讨论极大地丰富了她们的视角。岸石开始拍摄本地的各种告别仪式——传统的、宗教的、完全世俗的。川之则开始尝试将一些传统元素融入她的艺术告别厅,赋予它们新的意义。
一天,川之接到一个特殊的请求。一位日裔老太太希望为自己安排告别式,她指定要一场“樱吹雪”式的仪式——模仿樱花飘落的美丽与无常。
“这是一个挑战,”川之对岸石说,“如何捕捉那种转瞬即逝的美?”
她们花了数周时间准备。川之研究日本传统葬礼习俗,同时加入个人化的创新。岸石则尝试用摄影表现樱花与生命之间的隐喻。
仪式当天,艺术告别厅被改造成一个简约而优雅的空间。白色的幕布上投影着缓慢飘落的樱花,真实的樱花花瓣从特制的装置中轻轻飘落。老太太的遗体安放在厅堂中央,周围是亲友们写下的祝福,挂在细线上,随风轻轻摆动。
最动人的时刻是川之用日语朗诵了一首古老的诗歌,然后亲自为老太太完成最后的化妆,使她的面容如同安睡的少女。
岸石拍摄了整个仪式,特别是那些飘落的花瓣轻触逝者脸颊的瞬间,如同最后的亲吻。
这些照片成为了《册》新系列的核心。周明德看到后十分激动:“你们完美地捕捉了‘物哀’的美学——对转瞬即逝之美的欣赏与哀悼。”
随着合作的深入,岸石和川之的关系也面临着考验。国际巡展的筹备占用了越来越多的时间,而川之的本职工作又不能完全放下。她们开始为一些小事情争吵——行程的安排,作品的选择,甚至晚餐吃什么。
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发生在一个雨夜。岸石希望川之放弃下一次入殓工作,专心准备巴黎展览;而川之坚持不能辜负家属的信任。
“你不能理解,”川之最终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不是一个项目,这是我的责任。”
“而我也是你的责任吗?”岸石反问,随即后悔自己的话。
那晚,她们第一次分房而睡。岸石在客房里,听着雨声,感到一种尖锐的孤独。她意识到,即使是最深的理解,也有其边界。
第二天清晨,她发现川之已经出门——去完成那场入殓仪式。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对不起。但我必须成为我可以尊重的人。”
岸石带着沉重的心情来到展厅。让她惊讶的是,川之已经在那里,与周明德讨论着什么。看到岸石,她走了过来。
“我也对不起,”岸石急忙说,“我不应该轻视你的承诺。”
川之握住她的手:“我明白你的压力。我想到一个解决方案——培训几位助手,在我外出时接手工作。这样既能继续服务社区,又能腾出时间巡展。”
这个简单而有效的解决方案让岸石既感激又惭愧。她意识到,在她们的关系中,妥协不意味着放弃原则,而是寻找第三条路。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们在保持各自工作的同时,积极筹备国际巡展。川之培训了三位助手,她们都是年轻女性,被《册》展览打动,希望从事这一职业。岸石则与策展团队紧密合作,调整展览内容以适应不同文化背景。
在准备过程中,岸石发现自己对一张照片特别着迷——那是川之在“樱吹雪”仪式上低头工作的瞬间,花瓣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她决定以这张照片作为国际巡展的主视觉。
出发前一周,她们举办了一场特别活动,邀请所有在《册》中留下故事的人。展厅里挤满了人,有的从很远的地方赶来。
一位中年女子找到川之:“我父亲是您为他入殓的。看到您的照片后,我开始学习护理,现在在安宁疗护中心工作。您改变了我对生命和死亡的看法。”
类似的对话在整个晚上不断发生。岸石意识到,她们的创作已经超越了艺术本身,成为了某种社会行动,改变了人们对生死、对哀悼、对记忆的看法。
当晚活动结束时,周明德走上小讲台:“作为一个研究死亡文化一辈子的人,我从未见过如此真诚而有力的探索。岸石和川之告诉我们,面对死亡的方式,就是面对生命的方式。”
他转向川之:“你的祖父会非常骄傲。”
这句话让川之泪流满面。岸石轻轻搂住她,感受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
出发前往巴黎的前夜,她们再次站在空旷的展厅里。大部分作品已经打包运出,墙上只留下淡淡的印记。
“感觉像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岸石轻声说。
川之摇头:“不,是一个新章节的开始。”
她们手牵手走在曾经挂满照片的走廊里,回忆着每一个瞬间——那些泪水与微笑,那些告别与相遇,那些边界上的温柔时刻。
在出口处,川之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离别礼物。”
岸石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银质戒指,造型是两个交错的圆圈,一个刻着“时间”,一个刻着“生死”。
“我自己设计的。”川之有些害羞地说,“象征我们的工作,也象征我们的关系。”
岸石戴上戒指,大小正好。她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我也有礼物给你。”
川之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她们两人在展厅里相拥的影子,投在挂满照片的墙上。照片下的题词是:“在所有的边界上,我选择与你相遇”。
她们在空荡的美术馆里接吻,背后是曾经承载了无数故事的墙壁。岸石知道,无论她们走到哪里,这个空间将永远是她们旅程的起点——那个她们学会了如何通过镜头和双手,连接两个世界的起点。
窗外,第一缕晨光开始染亮天际。新的旅程即将开始,带着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理解,和那份跨越边界的爱。
(第二十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