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那声茶杯的脆响和陆卫国压抑的低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沈念薇刚刚获得片刻安宁的心境。她攥着刚刚落笔的志愿表，指尖用力到发白，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窗外浓稠的夜色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墨汁，沉沉地压了下来，带着刺骨的寒意。陆伯伯口中的“查”、“没那么简单”、“筛子”……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的心上，将王排长手臂上渗血的纱布、靶场远处那片看似平静的山坡、以及那张被深夜取走的模糊照片，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将填好的志愿表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塞回牛皮纸信封，再压回抽屉最底层，用那本厚重的《赤脚医生手册》牢牢盖住，锁好。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隔绝外面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竟沁出了一层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堂屋的动静。低沉的对话声断断续续传来，是陆卫国和陆铮的声音，压得极低，听不真切，只能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语：“……弹道……角度……不像是流弹……”、“……加强岗哨……暗线……”、“……‘老猫’那边……”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砸进沈念薇的耳朵里。靶场的意外，果然不是意外！有人……是冲着营区来的？还是……她不敢深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界碑旁那绚烂的落日之下，阴影不仅存在，而且已经悄然伸出了爪牙，触到了他们身边。
堂屋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陆卫国一声沉重的叹息。接着是椅子挪动的声音，脚步声朝着陆卫国的卧室方向去了。沈念薇贴在门边，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才敢轻轻吁出一口气。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感觉浑身脱力。
第二天清晨，营区的起床号依旧嘹亮。沈念薇眼下带着更深的青影，精神有些恹恹的。她走出房门时，陆铮已经在院子里做热身了。晨曦中，他的侧脸线条冷硬，眼神比昨天更加锐利，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感。看到沈念薇，他停下动作，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早。”
沈念薇也回了一声“早”，声音有些干涩。她能感觉到陆铮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压力，比训练后的疲惫更深沉。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谁都没有主动提及昨晚堂屋的动静。
“我回营了。”陆铮拿起水壶，声音沉稳。
“嗯。”沈念薇应道，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扛上了更重的看不见的东西。
去学校的路上，沈念薇脚步沉重。志愿表已经填好，压在抽屉最深处，但那份选择带来的释然，却被昨夜骤起的风波冲淡了许多。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陆铮在靶场沉稳据枪的身影，一会儿是王排长手臂渗血的纱布，一会儿又是陆卫国那张沉凝如水的脸。
刚到教室坐下，班主任刘老师就一脸喜气地走了过来：“念薇！好消息！刚接到通知，省医科大今年新设了一个‘战地急救与创伤外科’方向的定向委培班！名额非常少，但师资是省里最好的，还会请军区总院的专家授课！关键是，”刘老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兴奋，“这个班的学生，实习和将来的工作分配，会优先考虑……嗯，艰苦地区和特殊岗位的需求！我觉得特别适合你！你成绩好，又有那份心，要不要考虑调整一下第一志愿？”
沈念薇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省医科大？战地急救与创伤外科？定向委培？优先艰苦地区和特殊岗位？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心中那个徘徊不定的十字路口！这条路，似乎……可以两全？既能追求她热爱的医学事业，学习最前沿的创伤救治知识，又能……离他守护的地方更近一些？离那些可能受伤的“王排长”们更近一些？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陆铮左臂那道浅白色的疤痕，想起了他信里提到的边境缺医少药，想起了昨夜陆卫国那沉重的低语和“查”字背后的凶险。如果……如果她能成为那样一个医生呢？一个能在最需要的地方，用最快的速度、最专业的技能挽救生命的人？
“刘老师，”沈念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这个班……需要什么条件？”
“成绩是第一位的！你的成绩绝对够格！另外可能还需要一些额外的面试和背景审查，毕竟是特殊方向。”刘老师把一张更详细的招生简章递给她，“你好好看看，今天就给我个准信！志愿表今天下午就要统一交上去了！”
沈念薇接过简章，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一目十行地看着上面的介绍：高强度训练、严苛的体能要求、野外生存技能、战场模拟救治……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寻常的分量。而“优先艰苦地区、边防部队”的字样，则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
整个上午的课，沈念薇都有些魂不守舍。那张省医科大的招生简章就摊在课本下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她反复权衡着：首都医科大的顶尖平台固然诱人，但那个方向更偏向于研究和高精尖临床；而这个定向班，虽然起点在省里，却直指她内心深处最放不下的那份牵挂，指向了陆铮地图上标注的那片山河！而且，它似乎巧妙地绕开了那个让她痛苦的“随军与否”的抉择，让她能以专业人员的身份，更体面、更有价值地靠近那个需要她的地方。
午休的铃声一响，沈念薇抓起书包就冲出了教室。她没有回家，而是跑向了营区。这一次，她没有去家属院，而是径直来到了营区门口的传达室。
“同志，麻烦您，”她气喘吁吁地对值班的卫兵说，“我想找陆铮，有急事！就说……就说沈念薇找他，关于……关于志愿的事。”
卫兵认识她，进去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陆铮的身影就出现在营区大门内。他显然刚从训练场下来，额头上还带着汗珠，作训服的领口被汗水浸湿了一圈，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担忧。
“怎么了？”他走到传达室窗口，隔着铁栅栏问。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汗水晶莹。
沈念薇看着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省医科大定向班的招生简章从铁栅栏的缝隙里塞了进去，指着“战地急救与创伤外科”和“优先艰苦地区、边防部队”那几行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陆铮，我想报这个。”
陆铮的目光落在简章上，锐利的眼神飞快地扫过那几行关键信息。他的眉头先是习惯性地蹙起，随即，那紧蹙的眉心竟缓缓地、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他抬起头，看向栅栏外脸颊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的沈念薇。阳光穿过栅栏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营区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口号声和器械碰撞声。陆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震动，有瞬间的了然，随即，是如同熔岩般滚烫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没有说话，只是隔着冰冷的铁栅栏，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穿透了物理的阻隔，直抵她的灵魂深处。他看到了她的决心，看到了她的勇气，更看到了她那份想要与他并肩、以她自己的方式守护同一片山河的赤诚之心！
“好。”良久，陆铮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像磐石落地，带着斩钉截铁的份量。他伸出手，宽厚的手掌握住了铁栅栏冰冷的钢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想穿过这阻隔，去触碰她的坚定。“这个好。”
沈念薇看到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激赏和肯定，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回实处，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昨夜残留的所有阴霾和不安。她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绽放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充满期待的笑容，如同穿透阴云的阳光。
“我下午就交表！”她的声音带着雀跃。
“嗯。”陆铮应着，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要将此刻的她刻进心底。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只有她能懂的郑重，“这条路，不好走。”
“我知道。”沈念薇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不怕。”
陆铮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千言万语——是鼓励，是承诺，是并肩的信念。然后，他松开了握着钢筋的手，朝她微微颔首，转身，迈着比来时更加沉稳有力的步伐，大步流星地重新走向营区深处，走向那片需要他们共同守护的山河。
沈念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营房的拐角，手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张招生简章的触感。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她深吸一口带着夏日草木气息的空气，感觉胸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方向感。她的路，终于清晰了。
她转身，脚步轻快地朝学校走去，准备去改写那份决定未来的志愿书。然而，她并不知道，就在营区办公楼二楼的一扇窗户后面，陆卫国正负手而立，将营门口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沉凝的目光扫过儿子离去的背影，又落在窗外那个脚步轻快、充满朝气的女孩身上，最后，视线停留在她刚刚递进去、此刻正静静躺在传达室窗台上的那张招生简章上。
陆卫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捉摸的光芒。他缓缓转过身，走向办公桌。桌上，摊开着一张放大的靶场区域地形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几个可疑的弹着点和推测的射击轨迹。而在图纸的旁边，赫然放着那张从王排长手臂里取出的、已经变形扭曲的跳弹弹头，在阳光下泛着冰冷而诡异的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