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铜锁刚被晨露打湿,蓝语棠就踩着木凳去够树洞里的酒坛。檐角的铜铃被她碰得叮当响,声音惊飞了落在荷叶上的蜻蜓,蜻蜓振翅的影子掠过水面,与水底那艘木船残骸的轮廓叠在一起,像幅被风吹动的旧画。
“慢点,别碰倒了新插的荷苗。”蓝承宇提着铜壶走来,壶嘴流出的清水顺着树根渗进土里,刚冒芽的凤凰花种忽然抖了抖,芽尖的红更艳了些——像是昨夜喝了坛底的余酒,染上了几分醉意。
蓝念安正蹲在石案前拓印铜锁的花纹,宣纸铺在当年蓝启仁公公用过的砚台上,墨汁里掺了点荷塘的露水,拓出来的纹路带着淡淡的青晕,与旧相册里那枚铜锁的拓片几乎分毫不差。“阿兄你看,”她指着拓纸上的莲蓬纹,“这里缺的半片,正好能和木盒里的莲蓬钗对上。”
说话间,聂家表哥扛着架新做的竹梯走来,梯脚上缠着圈蓝布条,布条上绣的荷花是江氏祖母的针法,花瓣边缘特意留了毛边,像被晨露打蔫了的模样。“阿叔说这梯子要架在老槐树上,”他把梯子靠在树干上,梯身与树干的夹角恰好形成个“荷”字的剪影,“能摘到最高处的槐花,拌在新酿的酒里最香。”
蓝语棠抢先爬上梯子,腰间的木孔雀撞在竹梯上,发出咚咚的响。爬到一半时,她忽然指着树杈喊:“爹爹你看!那里有个鸟窝!”鸟窝是用莲蓬杆和凤凰花枝搭的,窝里垫着几片干枯的荷叶,叶上的朱砂箭头还能看出模糊的痕迹——正是昨夜水底漂起的那片荷叶,不知被哪只鸟儿衔到了树上。
蓝承宇伸手去掏鸟窝,指尖触到个硬硬的东西,取出来一看,是枚小小的玉扣,雕的是并蒂莲的模样,玉色温润,边缘却有道细微的裂痕。他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故事:当年金凌前辈摔下马来时,腰间的玉扣磕在石头上,裂了道缝,后来江氏祖母用金线缠了,戴了一辈子。
“这是江氏祖母的东西!”蓝念安接过玉扣,对着阳光照了照,金线在光里泛着细闪,“相册里有张她戴玉扣的照片,链子就是用凤凰花枝编的。”她转身往石案跑,裙角带起的风拂过莲塘,新荷的叶片轻轻晃动,像在点头应和。
午后的雨来得突然,众人躲进小筑时,檐外的雨帘已经织得密不透风。蓝语棠趴在窗台上数雨滴,忽然发现雨珠落在荷叶上,竟顺着叶脉滚成了小小的珠子,珠子里映着槐树上的铜锁,锁芯的莲蓬壳正随着风轻轻转,像在给雨打荷叶的声音打拍子。
聂家表哥用带来的竹篾编新的莲蓬,篾条上沾着的凤凰花瓣被雨水打湿,在案几上印出小小的红痕。蓝承宇看着那些红痕忽然笑了——去年埋酒时,他也在树下发现过类似的痕迹,当时以为是泥土里的杂质,如今才懂,那是凤凰花籽在土里悄悄留下的印记。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一头搭在莲塘的荷叶上,一头连着老槐树的枝桠。蓝语棠举着木孔雀冲进雨里,孔雀翅膀的影子投在彩虹上,竟与旧相册里那只木船的影子重合了。她踩着水洼往塘边跑,裙摆扫过的地方,新埋的凤凰花种又冒出几寸,红芽顶着水珠,像无数只举着灯笼的小手掌。
蓝承宇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切,忽然发现石案上的拓纸被风吹到了地上,拓着铜锁花纹的那面朝上,雨水漫过纸面,把莲蓬纹晕成了淡淡的绿——像极了祖父相册里那张被茶水打湿的旧照片,照片上的蓝思追正蹲在塘边,手里举着颗刚挖出来的莲子,笑得眉眼弯弯。
暮色渐浓时,他把那枚玉扣系在槐树上的铜锁上。金线在晚风中轻轻晃,与锁芯的莲蓬壳相撞,发出细碎的响,像在说些温柔的秘密。树下的凤凰花苗已经长得齐膝高,红芽间冒出片小小的新叶,叶尖的形状,像极了蓝二前辈碑拓上的那个“荷”字。
蓝语棠抱着新编的竹莲蓬跑来,莲蓬里装满了刚摘的槐花。她把槐花撒在塘里,花瓣浮在水面上,慢慢往木船残骸的方向漂,像无数只小小的白鸟,要去给沉在水底的旧时光捎信。
“爹爹,祖母说明天要拍新的照片呢。”她仰着脸说,鼻尖沾着点槐花香,“要把彩虹、荷叶和槐树都拍进去。”
蓝承宇摸了摸她的头,望向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晚霞落在塘里,把荷叶染成了金红色,像无数支举着的小蜡烛,在给新的故事照亮前路。他忽然懂得,那些藏在锁里、埋在土里、沉在水底的旧时光,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在新的日子里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