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金华殿内,允堂像只围着主人打转的小狗,扯着南烁玄色常袍的袖口,小身子扭来扭去,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十二万分的央求。
“父皇!带六哥和十一哥一起去嘛!就带他们去嘛!允堂保证乖乖的,不捣乱!” 他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了星星点点的期盼,仿若南烁不答应,那些星星就要掉下来。
南烁正由宫人服侍着更换更轻便的常服,闻言动作微顿。他垂眸看着儿子那张写满渴望的小脸,又瞥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张敬贤。
带允堂一人已是冒险,再带上老六南承珉和老十一南承阳?两个都不是省心的主。
“胡闹,出宫不是儿戏。”
“父亲——”允堂拖长了调子,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声音里带上了委屈,“六哥整天闷在屋子里,十一哥也总说宫里没意思。父亲带他们出去散散心嘛!” 他索性抱住南烁的腿,小脑袋蹭来蹭去,使出浑身解数。
南烁被他缠得无法,眉头微蹙。
他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宫墙,冰冷的算计在眼底深处盘旋。饵料越“诱人”,鱼儿才越容易上钩。老六和老十一的存在,或许更能刺激某些人的神经,让那些暗处的魑魅魍魉,暴露得更彻底一些。
“罢了。”南烁最终似是被磨得无奈,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张敬贤。”
“奴才在。”
“去皇子所传旨,命六皇子南承珉、十一皇子南承阳即刻更衣,随朕与十五皇子出宫。”南烁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着常服即可。”
“奴才遵旨。”张敬贤躬身领命,迅速退下安排。
允堂立刻破涕为笑,欢呼一声。
“父亲最好了!” 小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委屈,只剩下得逞的狡黠和雀跃。
南烁看着儿子瞬间放晴的小脸,微弯下腰伸手捏了捏他挺翘的鼻尖。
“你呀,就仗着我疼你。出宫后,必须寸步不离跟着爹爹或张敬贤,更不许离开你两个哥哥的视线,听见没?”
“听见啦听见啦!”允堂用力点头,小胸脯拍得啪啪响,“允堂保证!”
一个时辰后,诰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出现了几个看似寻常却又不寻常的身影。
南烁一身深青色锦缎常袍,气质沉稳内敛,若非久居上位养成的无形威仪,混在人群中倒也不算特别扎眼。他左手牵着兴高采烈的允堂。允堂换上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小锦袍,脚蹬鹿皮小靴,小脑袋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奇,小嘴叭叭地问个不停。
“父亲!那个是什么?红红的,一串串的!”“父亲快看!那个小猴子会翻跟头!”“哇!那个糖人好大!”
南烁耐着性子,低声简短地回应着儿子层出不穷的问题,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四周。
人流、摊位、临街的店铺门窗……每一个细节都落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南承珉和南承阳跟在南烁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两人穿着墨绿色劲装,年岁都只比允堂大几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左顾右盼,满脸兴奋,几次想冲到前面去看热闹,都被身边南烁安排的、扮作普通长随的侍卫不着痕迹地拦下。
“十一哥!快看那个!”允堂发现了捏糖人的摊子,眼睛放光,立刻指着那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糖人对南承阳喊道。
南承阳早就心痒难耐,立刻应和。
“走!去看看!” 他拉着允堂就想往前挤。
“站住。”南烁低沉的声音响起,他握紧了允堂的小手,“跟着。”
允堂和南承阳同时蔫了一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色彩缤纷的糖人摊子越来越近。南承珉有些失落跟在后面。
张敬贤落后南烁半步,看似在专心照应几位“小主子”,实则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眼角的余光暗中捕捉着周围每一个可疑的动静。
他知道,陛下布下的隐卫,己潜伏在人潮的各个角落、临街的屋顶、甚至看似寻常的货摊之后。
南烁带着他们,看似随意地在人流中穿行。他刻意避开了过于拥挤的中心地带,选择了一条相对宽敞、两侧商铺林立的主街。
他停在了一个卖文房四宝的摊子前,随手拿起一方砚台把玩,目光却透过摊位的缝隙,投向斜对面一家生意兴隆的茶楼二楼。那里,几个看似悠闲品茗的客人,其中一人的目光,在南烁一行人出现时,曾有过一瞬不易察觉的闪烁。
鱼儿……似乎开始试探了。
“父亲!允堂想要那个大老虎的糖人!”允堂的注意力终于从文房四宝上挪开,再次被不远处糖人摊上那只威风凛凛的糖老虎吸引,小手用力摇晃着南烁的手臂。
南烁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满脸渴望的儿子,又扫了一眼同样盯着糖老虎流口水的南承阳,以及依旧神游天外的南承珉。他略一颔首,对张敬贤道。
“去买吧,每人一个。”
“谢父亲!”允堂和南承阳、南承珉立刻欢呼。
张敬贤应声,快步走向糖人摊。允堂和两个哥哥立刻眼巴巴地跟了过去,踮着脚尖看老艺人灵巧地熬糖、塑形。
南烁站在几步开外,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周围。人流在他们周围涌动,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变故,就在这看似最热闹、最放松的时刻,猝然爆发!
“让开!快让开!马惊了!”一声凄厉的嘶鸣伴随着惊恐的喊叫从街口方向炸响!
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不知为何受了惊,拖着一辆歪斜的板车,疯狂地朝着人群最密集、允堂他们所在的糖人摊方向冲撞而来!马眼赤红,口吐白沫,四蹄翻飞,沉重的板车在它身后左摇右摆,带起一片烟尘和惊恐的尖叫!
“啊——!” “快跑啊!” 人群瞬间大乱!哭喊声、推搡声、物品翻倒的碎裂声响成一片!原本有序的街道瞬间变成了混乱的旋涡!
“保护老爷!”张敬贤厉喝一声,顾不上糖人,一个箭步回身,张开双臂就朝允堂和南承阳、南承珉扑去。
南烁身边的几名侍卫拔刀,组成一道人墙,试图隔开冲撞而来的惊马和混乱的人群!
混乱,正是刺客最好的掩护!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匹狂暴的惊马和它带来的巨大混乱吸引的刹那——
“咻!咻咻咻——!”
数道尖锐的破空之声,裹挟着冰冷的杀意,从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激射而出!目标直指被混乱人群裹挟在中间、小小的允堂!
一支弩箭来自斜对面茶楼的二楼窗口!一支来自旁边一个看似被撞翻的、卖杂货的推车之下!还有一支,竟是从他们身后一个原本在仓皇逃窜的“路人”袖中射出!配合着惊马制造的混乱,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堂堂——!”南承阳离得近,听到破空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想去拉允堂,却被混乱的人流猛地一撞,一个踉跄!
张敬贤扑向允堂的动作也被侧面冲撞过来的一个“惊慌失措”的大汉猛地一阻!眼看那几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就要穿透允堂小小的身体!
一道灰色的身影突然横移一步,竟用身体挡在了允堂与那几支弩箭的必经之路上!
是南承珉!
他动作快得不像他自己,猛地将允堂小小的身体往旁边狠力一推!
“噗嗤!”
“呃!”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和一声压抑的痛哼几乎同时响起!
一支弩箭狠狠扎进了南承珉的左肩胛!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猛地向前一扑!另外两支弩箭擦着他的身体飞过,一支射中了旁边惊马拖曳的板车边缘,发出“夺”的一声闷响,另一支则射穿了一个翻滚的竹筐!
“六哥!”被推倒在地的允堂,小脸煞白,惊恐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肩膀上绽开刺目血花的南承珉,吓得魂飞魄散!
“老六!”南烁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寒芒!方才那惊险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若非南承珉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舍身一挡,允堂此刻已然……
南烁一把将刚从地上爬起、吓懵了的允堂狠狠拽到自己身后,用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右手探出抓住了那匹冲撞到近前、被侍卫们合力刺伤后更加狂躁的惊马的缰绳!
那马匹直向他的方向冲来,南烁却纹丝不动,手臂肌肉贲张,五指死死扣住缰绳,竟硬生生将那狂躁的畜生勒得前蹄腾空,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动手!一个不留!”南烁声音带着斩尽杀绝的凛冽杀意,响彻混乱的街道!
随着帝王这声令下。
“唰!唰!唰!”
街道两侧跃出数十道矫健如豹的身影!他们身着最普通的市井衣物,手中却寒光闪烁,赫然是锋利的兵刃!茶楼二楼窗口那个放冷箭的刺客,刚想缩头,就被破窗而入的两名隐卫瞬间制住,刀锋横颈!
那个伪装成杂货摊主的刺客,刚想从车底抽出第二支弩,就被旁边一个“卖糖人”的老农打扮的隐卫一脚踹翻,卸掉了下巴!而那个混在人群中、袖藏弩箭的“路人”,更是被几个看似在逃命的“百姓”瞬间扑倒,死死按在地上!
与此同时,张敬贤也摆脱了那个“惊慌”大汉的纠缠——那大汉已被他一记狠厉的手刀劈晕在地。带着几名侍卫,刀光霍霍,瞬间斩杀了两个试图趁乱靠近的持刀歹徒!
混乱来得快,去得更快!在训练有素的皇家隐卫雷霆般的清剿下,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所有的刺杀者都被制服或格杀!惊马被南烁死死勒住,又被侍卫补刀放倒,沉重的板车歪在一边。
街上的百姓早已在最初的混乱中跑得七七八八,留下满地狼藉和几具刺客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烟尘气息。
允堂被南烁死死护在身后,小脸埋在父皇坚硬的背脊上,只听到外面可怕的厮杀声、惨叫声和重物倒地的闷响。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死亡的冰冷和残酷。
南承阳也吓傻了,被一个侍卫护在墙角,脸色惨白如纸,看着地上流淌的鲜血和倒毙的刺客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墙干呕起来。
只有南承珉,被一名隐卫迅速扶住,点穴止血。他左肩胛上还插着那支弩箭,鲜血染红了大片灰色的布袍。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咬得发白,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混乱,落在被南烁护得严严实实的允堂身上,看到那小小的身影在发抖,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又疲惫地垂下眼帘。
南烁缓缓松开勒紧缰绳的手,那匹死去的惊马轰然倒地。他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地将身后瑟瑟发抖的允堂拉了出来,蹲下身,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完全隔绝了周围血腥狼藉的景象。
他双手捧住儿子冰凉的小脸,指腹用力擦去他满脸的泪痕,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强制性的安抚力量。
“允堂,看着父亲。”
允堂惊魂未定地看着南烁近在咫尺的脸。父亲的眼神很深,很沉,没有慌乱,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冷硬和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没事了,父亲在,谁也伤不了你。”
允堂看着父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感受着那双手掌传来的坚定力量,恐惧被压下去了一点。
“父…父亲…血…六哥…六哥流血了…好多血…允堂怕…”
南烁的目光越过允堂的头顶,看了一眼被侍卫搀扶着、脸色惨白却强撑着的南承珉,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
他重新将允堂的小脑袋按进自己怀里,大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声音放缓了些。
“不怕。你六哥是英雄,他保护了你。父亲会救他。”
这时,张敬贤快步走到南烁身边,他衣袍上溅了几点血迹,气息微喘,眼神凶戾。他压低声音,快速禀报。
“主子,刺客七人,毙五人,活口两个。弩箭淬毒,是‘见血封喉’的蛇涎。惊马亦是人为,马臀上有新鲜针刺伤痕。看手法,是死士,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其中一个活口,袖口内衬绣有……云水纹。”
云水纹!
南烁抱着允堂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一下。他眼底深处,那冰冷的怒意被一股洞悉一切的寒芒取代!果然……是那几家世家按捺不住了!竟敢将手伸向他最宠爱的幼子,妄图用允堂的命来搅乱朝局,甚至……动摇国本!
他缓缓站起身,将允堂交给一旁惊魂未定的常德和东远。
“抱好他,蒙上眼睛,不许看。”
常德和东远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还在抽噎的允堂,用宽大的披风将他裹住,挡住他的视线。
南烁这才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满街狼藉和血腥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他目光扫过地上刺客的尸体,扫过被押跪在地、面如死灰的两个活口,最后落在脸色苍白、捂着肩膀伤口的南承珉身上。
“承珉。”
南承珉身体微微一震,忍着剧痛抬起头,对上父皇深不见底的目光。
“你做得很好。”南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南承珉耳中,“朕记下了。”
这句简单的肯定,让南承珉的眼中掠过一丝微光,随即又迅速湮灭在疼痛之中。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便不再言语。
南烁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张敬贤,声音恢复了冰冷与决断。
“清理干净。活口带回宫,严加看管,朕要亲自审。”
“是!”张敬贤肃然领命。
南烁最后看了一眼被常德护在怀里、只露出一小撮黑发的允堂,又瞥了一眼扶着墙还在干呕、显然吓得不轻的南承阳。
他大步走向停在街角、早已被隐卫严密守护起来的马车。
“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