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似纱,笼罩着寂静的庭院,唯有“咕嘟”作响的药炉,为这片死寂添上一丝人间烟火。
苏菱安素手持着一把乌木药勺,轻轻搅动着翻滚的褐色药汁,草木的苦涩气息弥漫开来。
然而,在她垂下的眼帘掩盖下,另一只手的指尖却在药勺柄上飞速游走,随着微不可闻的“簌簌”声,一枚栩栩如生、纹路精密的微型玉蝉在木柄末端悄然成形。
她轻轻吹散炉口的白气,幽幽一叹,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雾里:“昨夜风大,吹得人心惶惶,不知会不会有人……梦到火。”
廊柱的阴影下,一道颀长的身影静立已久。
叶寒舟一袭黑衣,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那个看似纤弱的背影,声音清冷地划破晨雾:“你在这里每多说一句‘无心之语’,北境的影阁暗哨,就有一个人发疯。”
苏菱安搅动药汁的手未停,她缓缓回过头,清丽绝伦的脸上绽开一抹浅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平静得如一潭深冬的寒水。
“那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自己心里……本来就有火。”
话音未落,场景仿佛瞬移至百丈之下的幽暗地宫。
墨鸦一身黑袍,匍匐在一座巨大的全幅沙盘前。
沙盘之上,山川河流纤毫毕现,三十六枚闪烁着寒光的银针,精准地钉在沙盘的各个关键位置,代表着影阁在北境布下的所有哨位。
每一枚银针上,都缠绕着一根近乎透明的银丝,而银丝的另一端,则连接着一枚与苏菱安刚刚刻下的一模一样的模拟玉蝉。
他拨动机关,整个沙盘微微震动,银丝轻颤,发出嗡鸣。
墨鸦的声音在地宫中回响,带着一种狂热的虔诚:“愤怒、恐惧、悔恨……这些情绪就像无形的风,足以吹动那些埋在心底的蛊种,让它们疯狂滋长。”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沙盘左侧一枚剧烈震颤的银针,那里代表着影阁左使的驻地。
“左使心高气傲,昨夜为了肃清内鬼,亲手格杀了跟随自己十年的两名亲信,此刻他的心神防线已是千疮百孔,情绪已达极点——”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若此时再为他种下一枚新的种子,一枚‘你终将被所爱之人背叛’的种子,他,必将自毁于癫狂!”
地宫上层,通过一块特制的传声晶石,苏菱安听完了墨鸦的汇报。
她眼中的波澜不起,仿佛在听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那就……让他梦见自己亲手烧了妻儿满门。”
命令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片刻后,一个身影矫健如豹的少年无声无息地跪在她面前。
是小狼。
他眼中是全然的信赖与忠诚,双手高高举起。
苏菱安将三枚刚刚淬炼完成、还带着草药余温的玉蝉放入他的掌心。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他柔软的发顶,声音难得地放缓了些:“记住,不杀人,只埋种。找到他们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然后,让它……自己生根发芽。”
小狼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接过玉蝉的身影一矮,便如同一只迅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愈发浓重的晨雾之中。
三日后,北境防线传来惊天巨变。
三个最重要的哨站在同一夜爆发内乱,互为犄角的防御体系瞬间瘫痪。
其中一座哨站的守将,竟在梦中挥刀砍杀了数名同帐的袍泽兄弟,被人制服时依旧在疯狂嘶吼:“别靠近我的孩子!别烧他!你们这群恶魔,别烧他!”
消息传回,已是黄昏。
“噗通”一声,一道血淋淋的身影重重跪倒在苏菱安面前。
是玄隼。
他脸色惨白如纸,左臂齐肩而断,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包扎,暗红的血依旧不断渗出,在他身下汇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
他用仅剩的右手,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兽皮,用力呈了上来。
“姑娘……这是焚心殿最完整的布防图。”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裴仲安那个疯子……他在焚心殿的地底,挖了一座密牢!里面……里面关着七名药奴,全都是根骨奇佳的孩童,用来做他祭阵的活祭品。我……我的妻儿,也在其中!”
苏菱安的瞳孔猛地一缩。
玄隼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她,那里面是燃烧的仇恨和濒临崩溃的绝望:“他要用那七个孩子的心头血,绘制‘逆命阵’,妄图斩断自身与这方天地的因果,窃取天机,自封真神!”
他猛地向前膝行一步,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地面上,血水与尘土混杂在一起。
“姑娘……为了等一个机会,我能忍二十年。可这一次……我怕晚一步,就真的……只剩下一捧灰了。”
夜色如墨。
叶寒舟的身影如鬼魅,借着苏菱安特制的毒雾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守卫森严的焚心殿外围。
他避开一重又一重淬了剧毒的机关,身法快到极致,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根据玄隼用半条命换来的地图,他精准地找到了通往地底密牢的入口。
阴冷、潮湿,混杂着浓郁的血腥与药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密牢的景象,让他那颗早已见惯生死的心也为之一沉。
一座巨大的血色阵法刻印在整个地宫的地面上,繁复的符文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阵法边缘,七座小小的祭坛上,分别用玄铁锁链锁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每个孩子的胸口,都残忍地插着一根中空的银色管子,鲜红的心头血,正顺着管子缓缓流出,汇入阵法中心的血池。
孩子们早已气若游丝,脸上毫无血色,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叶寒舟的拳头瞬间攥紧,杀意如狂潮般涌上心头。
他正欲拔剑,将这人间炼狱彻底摧毁——
“唔!”
心口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穿。
是双心契!
苏菱安在向他发出最急切的警示!
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祭坛,望向阵法的最中心。
那里,焚心殿主裴仲安一身华贵的紫金长袍,正缓缓站起身。
他手中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刀尖上还滴着血。
他走到一名气息最弱的女童面前,用匕首在她胸口已经存在的伤口上,又轻轻划了一下,看着新涌出的鲜血,他脸上露出一种病态的迷醉,低声私语,声音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地宫:
“天命已断,新神……当立。”
叶寒舟的目光,却死死锁在了那名女童的眼睛上。
在裴仲安的匕首划过她胸口的瞬间,女童虚弱的眼眸中,竟骤然浮现出一圈圈诡异的黑色纹路——那纹路的形状,那散发出的气息,与苏菱安所制的玉蝉,竟是同源!
心蛊!
裴仲安不仅知道心蛊,甚至……早已将蛊种,种在了这些作为祭品的孩童身上!
这个逆命阵,不仅要抽干他们的心头血,更要吞噬他们因心蛊而催发到极致的绝望与恐惧!
一股寒意从叶寒舟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苏菱安的警示为何如此急切。
他们所有的心理战术,他们引以为傲的攻心利器,竟成了敌人登神仪式的最后一道燃料!
几乎在同一瞬间,远在千里之外的秘密庭院中,苏菱安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煞白。
通过双心契,叶寒舟所见所感的一切,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刺入她的识海。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原来,她亲手为自己的死敌,献上了最完美的祭品。
滔天的悔恨与杀意在她胸中翻涌,却又在下一刻被她强行压下。
没有时间了,逆命阵已然启动,裴仲安的成神之路只差最后一步。
她猛地站起身,踉跄一步,却又立刻站稳,身影化作一道流光,冲向了庭院深处那座终年被紫气环绕的禁地。
来不及解释,来不及部署,更来不及犹豫。
她必须……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