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夜子时,寒气如刀,刮过灵泉水面,漾开圈圈死寂的涟漪。
苏菱安一身素缟,立于泉边,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只余下炼狱般的决绝。
她摊开掌心,一片血纹莲叶脉络清晰,仿佛活物般微微翕动。
纤细的指尖蘸着朱砂,一笔一划,将裴仲安的生辰八字烙印其上。
字成,她毫不犹豫地引动心头血。
“噗、噗、噗!”
三滴殷红滚烫的血珠,精准地滴落在莲叶之上,瞬间沁入纹路,让那血色愈发妖异。
悬于她胸前的古玉感应到主人的意志,骤然挣脱束缚,浮于半空。
古玉之上,一道道尘封的金纹如苏醒的游龙,急速流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整个灵泉空间,被这股力量搅动得风云变色。
苏菱安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是神佛难渡的漠然。
她朱唇轻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魂魄深处碾磨而出,带着毁天灭地的怨与恨。
“裴、仲、安!”
她一字一顿,声若泣血。
“——家宅不宁,祖坟冒烟,官爵尽毁,不得善终!”
“轰隆!”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穹之上,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炸响,仿佛是对这逆天咒言的回应。
整个世界的光芒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抽走,陷入了极致的黑暗。
灵泉之水不再平静,疯狂地咆哮轰鸣,冲天而起的水柱如同被激怒的巨蟒,撞击着四周的石壁。
那承载着咒言的无数血纹莲,在同一时刻失去了所有生机,花瓣与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焦黑,最终化作一捧捧灰烬,被狂风卷起,消散于虚无。
反噬之力,如山崩海啸,悍然袭来。
苏菱安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血雾,在暗夜中绽开一朵凄厉的红花。
她下意识地想呼喊,喉咙里却像被烧红的铁钳死死绞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她,失声了。
剧痛从魂台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唯有那枚金纹黯淡的古玉,悄然落回她的胸口,散发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这场审判,她赌上了自己的声音,赌上了半条命。
三日后,寒庐医馆的大门被砰然撞开。
小翠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小姐!出事了!出大事了!”
正伏案研究医书的叶寒舟眉峰一蹙,而内室的苏菱安也闻声抬起了头。
小翠大口喘着气,语无伦次地喊道:“裴府!是裴府!他们家在西山的祖坟,昨夜子时突然冒起冲天的黑烟,那烟柱比狼烟还黑,整个京城西边都看得一清二楚!更邪门的是,祖坟正上方的地……裂开了三尺多宽的大口子!守坟的老头当场就疯了,抱着脑袋满山跑,见人就喊‘列祖列宗被天火烧了’、‘报应来了’!”
话音未落,采买归来的赵五娘也一头扎了进来,神色同样惊惶,却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意:“何止啊!我刚从东市回来,听得更真切!钦天监的天机子都惊动了,圣上派他亲自去勘察,回来后脸色惨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就断了八个字——‘气运崩裂,死兆临门’!”
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透着解气:“还有裴仲安那个老贼!听说祖坟出事当夜,他正跟小妾快活,突然就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惊厥了过去!醒来后……嘿,当场失禁!现在裴府大门紧闭,连圣上安抚的圣旨都不敢接,彻底成了京城的笑话!”
小翠和赵五娘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齐齐看向苏菱安,眼中是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复杂神色。
街头巷尾,最新的流言已经传疯了——镇远镖局那死而复生的孤女,根本不是人,而是从地府归来的讨债鬼,口吐天罚,谁碰谁死!
内室,苏菱安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只是执笔的手,微微收紧。
叶寒舟的脸色却早已沉了下去。
他第一时间察觉了苏菱安的失语,不等她示意,便扣住了她的手腕。
两只纤细的蛊虫顺着他的指尖钻入她皮下,飞速游走一圈后返回。
结果,让叶寒舟的心如坠冰窟。
声带无损,经脉无伤。
伤,在魂台。
那本该是修士最坚固的灵台之上,此刻竟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痕。
这是最霸道、最凶险的“言出法随”之术才会造成的反噬,以魂魄为引,以天道为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怒极,反而静了下来。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桃花眼,此刻寒意凛然,宛如万年不化的玄冰。
“墨鸦!”
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在门外。
“封锁医馆,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杀。”叶寒舟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是!”
当夜,医馆四门落锁,与世隔绝。
叶寒舟独自坐在终年不熄的地火室中,室内的燥热都无法融化他眉宇间的冰霜。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特殊材质制成的密信,信封上只有一个烙印——天罗阁·叶。
他展开信纸,上面没有繁复的指令,只有寥寥八个字,却字字惊心。
“言咒归主,速护苏氏。”
叶寒舟的指尖,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天罗阁……竟早就知道她的血脉之秘?
那个神秘莫测,视人命如草芥,连皇权都能轻易颠覆的天下第一杀手组织,竟然对苏菱安下达了指令。
可这个指令,不是“杀”,不是“擒”,甚至不是“监视”,而是……“护”?
一个“护”字,背后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
他们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与此同时,卧房之内,苏菱安亦未安睡。
烛光下,她苍白的手指执着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一行清丽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裴若倒,我便可查当年通敌密令真伪。”
她不能说话,但她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复仇,只是第一步。
她要的,是镇远镖局上下三百多条人命的清白!
她取来些许灵泉之水,滴入砚台,亲自研墨。
墨香混合着灵泉的清气,让她魂台的刺痛稍稍缓解。
随即,她铺开一张新纸,笔走龙蛇,竟是分毫不差地画出了裴仲安书房的精密结构图,连每一处暗格、每一条密道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赵五娘用半生屈辱换来的情报,裴府的书房暗格里,藏着他多年来与“天罗阁”往来的密信!
画完结构图,苏菱安放下毛笔,咬破指尖,将一滴血珠点在自己的眉心。
“灵视!”
她心中默念,双眼瞬间失去了焦距,眼前的一切化作虚无的线条与色块。
她的视野仿佛穿透了层层空间阻隔,越过无数坊市街道,精准地“看”向了城西那座戒备森严的府邸。
视线穿透墙壁,最终定格在书房那面麒麟踏云的紫檀木照壁之后。
在那里,一个暗格的缝隙中,隐约露出了一角信笺。
她催动魂力,将那信笺一角无限放大。
信笺的右下角,赫然印着一个朱红色的印章。
那印章的纹路,与她手中那份伪造的“通敌”卷宗上的天罗阁印章,完全一致!
证据,确凿!
苏菱安猛然收回灵视,眉心的血珠瞬间黯淡。
她撑着桌案,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却爆发出利刃出鞘般的锋芒。
万事俱备,只差一步——拿到那封信!
精疲力竭之下,她沉沉睡去。
梦中,她再次回到了灵泉之畔。
只见那漫天飘散的血纹莲灰烬之中,竟顽强地萌生出了一株寸许高的新芽。
那新芽通体漆黑,宛如墨玉雕琢,顶端的花苞紧闭,花心处却仿佛有一只闭合的眼睛,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
泉底那道虚幻的门户上,原本模糊的字迹再次变得清晰,却已不是旧时模样。
“天命已动,万劫随行。”
而在现实的院落中,叶寒舟手握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斩命刀,静静地立在她的窗外。
他能感受到她房中气息的起伏,能猜到她为了复仇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
他抬起头,望向被乌云遮蔽的夜空,仿佛能看到那高高在上的所谓“天道”。
“若天要罚你,”他低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带着斩断轮回的决然,“我便……斩了这天。”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斩命刀仿佛听懂了主人的誓言,刀身上那道狰狞的血纹骤然亮起,剧烈地搏动了一下,一股狂暴无匹的杀意,冲霄而起,瞬间将天际的乌云搅碎了一角。
京城的风波,因裴府的异象而起,暗流汹涌,人人自危。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座风暴的中心——裴府,以及那个传说中口吐天罚的镇远镖局孤女所在的寒庐医馆。
然而,就在这人人屏息观望的时刻,一顶八抬的沉香木轿辇,在一队威严仆从的护卫下,穿过重重议论的目光,稳稳地停在了已经封锁三日的寒庐医馆门前。
轿辇旁,管事模样的老人手捧一张鎏金拜帖,恭敬地立于门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条街巷。
“奉沈老夫人之命,特来迎请寒庐双医。”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这京城局势最微妙的时刻,那位从不轻易站队,却连当今圣上都要敬称一声“老姐姐”的沈家老夫人,竟亲自派人来请这对正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年轻医者。
这薄薄的一张拜帖,在此刻,比千军万马更具分量。
它是一份试探,一道令牌,更是一张踏入真正棋局的入场券。
医馆之内,叶寒舟与苏菱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信息。
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