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盐案的风波尚还未平息,扬州城的水面下已经暗流涌动。
这日,一封措辞恭敬却透着江湖气的请柬,被送到了瘦西湖别院。
请柬是送给“雍王殿下”的,落款是“江淮漕帮总舵主 沙天虎”。
内容大致是:久闻王爷殿下天潢贵胄,英武不凡,驾临扬州,实乃江淮之地万千草民的荣幸。
沙某不才,略备薄酒,于寒舍设下私宴,恳请王爷赏光,也好让江湖弟兄们一睹天家风采云云。
请柬送到时,赵钰正逼着一个小太监趴在地上学乌龟爬,理由就是“看看能不能走得比螃蟹快”。
他对此毫无兴趣,随手就把请柬扔到了一边:“不去,没空玩乌龟呢。”
但林如海却高度重视这份请柬。
沙天虎,“翻江龙”,掌控江淮漕运的真正地头蛇,势力盘根错节,甚至能影响朝廷漕运。私盐案背后,绝对少不了漕帮的影子。他此时邀请王爷,用意绝非“一睹风采”那么简单。
是试探?想亲眼看看这位传闻中的“傻王爷”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拉拢?想凭借江湖手段,攀上皇子这根高枝?
还是……鸿门宴?欲对王爷不利?
林如海立刻召来韩守成商议。
韩守成面色凝重:
“大人,漕帮总舵,龙潭虎穴之地。沙天虎此人,江湖出身,心狠手辣,且与盐商、官员牵连甚深。
此番邀请,恐非好意。末将建议,寻个理由推辞了便是。”
林如海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
“推辞容易,但也会显得我们怕了他。而且,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正面接触沙天虎,探查漕帮虚实的机会。”
“可王爷殿下他……”韩守成欲言又止。让那位爷去那种地方,跟把一只洪荒巨兽放进瓷器店有什么区别?后果不堪设想!
林如海自然也担心这个。但他想起赵钰那总能“歪打正着”的体质,以及陛下那深不可测的用意,咬了咬牙:
“本官亲自陪殿下前往!韩统领,你挑选最精锐的侍卫,全部便装,暗中将沙天虎的宅子给本王围起来!一旦有变,立刻发信号强攻!”
“至于殿下那里……”林如海叹了口气,“本官去说。就说是去一个……有好酒好菜,还有新奇玩意看的地方。”
果然,赵钰一听“好酒好菜”和“新奇玩意”,虽然对“沙天虎”是谁完全没概念,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行吧,要是酒还是没味儿,东西不好玩,我扭头就走。”
于是,三日后的傍晚,林如海陪着赵钰,只带了福安、香菱以及少数几名贴身侍卫,来到了位于运河畔的沙天虎私宅。
这宅子从外面看并不十分起眼,但一进去,却别有洞天。没有盐商园林的精致风雅,却处处透着一股江湖豪强的粗犷与奢靡。
练武场、兵器架、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码头直通运河。
沙天虎亲自在二门迎候。
此人年约五十,身材并不十分高大,却异常精壮,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锦袍,豹头环眼,太阳穴高高鼓起,目光开合之间精光四射,顾盼自雄,一股久居上位的枭雄气势扑面而来。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漕帮的头目,个个都是气息沉稳、眼神彪悍之辈,显然都是练家子。
“草民沙天虎,叩见雍王殿下!见过林大人!”
沙天虎声音洪亮,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豪爽,礼数倒是做得很足,但那股子草莽气息却掩盖不住。
他身后的头目们也齐刷刷躬身行礼,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赵钰身上,充满了好奇、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赵钰看了沙天虎一眼,觉得这人长得没林大人好看,也没汪胖子富态,反而有点像宫里御兽园那头独眼的老狼。
他没什么兴趣地“嗯”了一声,就直接问:“好吃的呢?好玩的呢?”
沙天虎脸上笑容一僵,显然没料到这位王爷如此直接,连忙笑道:
“有有有!酒宴早已备好,就等殿下和大人了!殿下这边请!”
宴会设在一间极其宽敞的大厅里,完全是江湖做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中间甚至还有一块空地,似乎是用来表演武艺或者角抵的。
席间作陪的,除了漕帮头目,居然还有几位扬州城内颇有名气的武林人士,显然是沙天虎请来撑场面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沙天虎开始频频敬酒,说着各种恭维话,吹捧赵钰“神力无敌”、“少年英雄”,试图套近乎。
赵钰对酒依旧不满意,浅尝辄止,但对桌上的烤全羊、炖牛骨等硬菜很感兴趣,吃得满手是油。
沙天虎见酒打不动赵钰,便使了个眼色。
顿时,厅中空地上,上来几个精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壮汉,表演起了角抵和硬气功。
胸口碎大石,银枪刺喉,单掌开砖……引得漕帮众人阵阵喝彩。
那些武林人士也捋须微笑,颇为自得。
沙天虎笑着对赵钰道:
“殿下,这些都是江湖上卖弄力气的粗浅把式,贻笑大方了。不知殿下观感如何?”
他这话看似谦虚,实则是想试探赵钰的深浅,或者想看看这位“神力王爷”是否会技痒下场。
赵钰啃完一块牛骨头,擦了擦手,看着那些呼喝练武的壮汉,眨了眨眼,很认真地评价道:
“嗯……看着挺累的。”
“石头那么硬,用胸口去撞,不疼吗?”
“那枪头好像是假的吧?”
“巴掌劈砖……我们宫……我们家里砌墙的砖比这个脆多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表演的壮汉们动作僵住了。
喝彩声戛然而止。
漕帮头目和武林人士们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这小子……是真傻还是故意拆台?!
沙天虎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干笑道:
“殿下说笑了,都是真功夫,混口饭吃而已。”他心中暗骂,这王爷果然如传闻一般,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痴儿!
但他不死心。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再来点更“硬”的!
他拍了拍手。
顿时,厅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只见四个极其魁梧的壮汉,吭哧吭哧地抬着一个巨大的石锁,步履沉重地走了上来。
那石锁呈青黑色,看上去极其沉重,至少也有数百斤!
四个壮汉将石锁重重放在场地中央,地面都似乎震动了一下,然后喘着粗气退到一边。
沙天虎笑道:“殿下,此乃帮中弟兄们平日练力之物,重五百三十斤。不知殿下可有兴趣一试?”
他这话一出,全场目光再次聚焦赵钰。
这才是今晚真正的戏肉!
所有人都想亲眼看看,这位一脚踹塌院墙、挥手碎钢刀的王爷,究竟有多大力气!
林如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赵钰出事,更怕他控制不好力道,闹出更大的乱子。
福安更是急得直搓手。
赵钰看着那巨大的石锁,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他觉得这东西……看起来比宫里的石狮子敦实。
他放下啃了一半的羊腿,站起身,走到那石锁前。
他伸出手,拍了拍石锁表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嗯,是整块石头,还行。”他评价道,像是在评估一件家具。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
他既没有扎马步,也没有运气。
只是很随意地。
伸出右手。
握住了石锁的把手。
然后。
像提起一个空篮子一样。
随手就把它拎了起来!
是的,拎了起来!
单臂!
轻松自如!
甚至还上下掂量了两下!
仿佛在掂量这石头够不够分量!
全场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四个刚才抬石锁累得气喘吁吁的壮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沙天虎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在桌上,酒水洒了一身都浑然不觉!
那些武林人士更是骇得面色如土!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及!
赵钰掂量了两下,似乎觉得有点无聊,又随手把石锁放下了。
石锁落地,再次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他撇撇嘴,给出了最终评价:
“轻了点。”
“而且光秃秃的,不好看。”
“不如我的步摇有意思。”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群石化的人,走回座位,继续啃他的羊腿去了。
仿佛刚才只是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沙天虎呆呆地看着那个巨大的石锁,又看看没事人一样的赵钰,额头上的冷汗,终于忍不住涔涔而下。
他现在终于相信了那些传闻。
这根本不是人!
这是怪物!
所有的试探,所有的算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成了可笑的笑话!
他原本准备的后续手段,此刻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拉拢?怎么拉拢?送钱?他好像只喜欢亮晶晶的首饰?送美人?他嫌人家袖子甩灰!
威慑?拿什么威慑?人家觉得五百斤的石锁“轻了点”!
沙天虎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惧。
林如海看着沙天虎那煞白的脸色和惊惧的眼神,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场鸿门宴,王爷又一次用他独特的方式,化解了。
他端起酒杯,对沙天虎微微一笑,打破了死寂:
“沙帮主,王爷殿下童心未泯,让诸位见笑了。来,本官敬你一杯。”
沙天虎机械地端起酒杯,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知道,今晚之后,江淮漕帮对这位“傻王爷”的态度,必须彻底改变了。
这场宴席,最终在一种极其诡异和压抑的气氛中提前结束。
回程的马车上,赵钰吃饱喝足,靠着软垫昏昏欲睡。
林如海看着他恬静的睡颜,心情复杂。
鸿门宴?
对这位爷来说,恐怕世上根本就没有鸿门宴。
只有
饭好不好吃,玩意儿好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