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钰被宝玉引着,穿廊过院,往大观园走去。他步子大,又不太看路,只顾着东张西望,评头论足。
“这假山堆得还行,就是有点矮。”
“这鱼缸里的鱼挺肥,清蒸应该不错。”
“哎,这树杈形状长得好像我游戏里的装备……”
他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只不过刘姥姥是惊叹艳羡,他是带着一种大学生逛仿古公园的、略带挑剔的随意点评。
跟在他身后的宝玉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词根本听不懂,但觉得这位“钰大哥”说话甚是有趣,毫无拘束,与他平日里见的那些王孙公子大不相同,心里的那点抵触倒是消了不少,反而生出几分好奇和亲近来。
而他们身后,贾母正堂里,气氛却远没有这么轻松。
赵钰前脚刚走,后脚得到消息的王熙凤就一阵风似的赶了过来。她本就消息灵通,宫里来了位“钰大爷”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她耳朵里,再一听描述——
年轻、俊朗、衣着顶级、行为突兀、眼神懵懂,立刻就和近来京城最隐秘也最骇人听闻的传闻对上了号:那位苏醒的痴傻皇子!
这可是尊真真正正的“活龙”啊!虽说脑子不清楚,可身份摆在那儿,圣眷不明,但无论如何,都是贾府绝对得罪不起,甚至要拼命巴结的人物!
凤姐一进屋子,也顾不上仔细行礼,先拿眼飞快地扫了一圈,没见到正主,心里咯噔一下,忙向贾母问道:“老太太,听说府里来了贵客?可是……那位小爷?”
贾母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压低声音:“正是。被宝玉领着逛园子去了。凤丫头,你来得正好,这位爷……心思异于常人,可得小心伺候着,万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王熙凤是何等人物,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和……机遇性。她那双丹凤眼里精光一闪,脸上瞬间堆起最热情、最爽利却也最恰到好处的笑容:“哎呦喂!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贵脚踏贱地,咱们府上真是烧了高香了!老太太、太太们放心,有我呢!保管把这位小爷伺候得妥妥帖帖,高高兴兴的!”
她话虽说得漂亮,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这位小爷喜欢什么?听说力气大得吓人,脑子却像孩子……得投其所好!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
她立刻转身,一连声地吩咐下去:“平儿!快去!把库房里那套紫檀木的九连环、七巧板拿来!还有前儿庄子上送来的新巧果子、西洋来的那些会自己动的小玩意儿,都拣好的送到园子里去!让厨房立刻备席面,拣最精细最稀罕的做!快去!”
她这边雷厉风行地安排着,那边邢夫人、王夫人也稍稍安心了些,有凤姐这个玲珑心肝的人去张罗,总归能周全些。
唯有黛玉,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凤姐这般殷勤备至、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忙乱,又想起方才那少年指着迎春说“见过”的唐突模样,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适与疏离。
她天性喜散不喜聚,更不喜这等势利热闹场面,便悄悄起身,对贾母低声说了一句“外祖母,我有些乏了”,便带着紫鹃悄然离开了这是非中心。
贾母此刻也顾不上她,只点点头应了。
且说赵钰和宝玉进了大观园,更是如鱼得水主要是赵钰。他看着沁芳亭,觉得亭子顶不错;看着潇湘馆外的翠竹,琢磨着能不能砍一根做竹筒饭;看到池子里的鸳鸯,第一反应是“这鸭子长得挺花哨”……
宝玉起初还试着给他介绍“这是某某处,某姐妹曾在此作诗”,后来发现这位爷根本心不在此,或者听了就忘,只关心东西结不结实、好不好吃、好不好看,
也就懒得对牛弹琴,干脆陪着他乱逛,反倒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因为完全不需要讲究任何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只需要跟着傻玩就行。
正逛着,忽听后面一阵喧哗,王熙凤带着一大群媳妇、丫鬟,捧着各色玩意儿、吃食,满面春风地追了上来。
“哎呦!我的爷!可算找着您了!”凤姐人未到声先到,那声音又脆又亮,带着十足的热情,“这破园子有什么看头!粗陋得很!快歇歇脚,尝尝我们府里新做的点心果子,都是外面吃不到的新鲜样儿!”
她一边说,一边亲自从一个丫鬟捧着的剔红海棠花式漆盘里拿起一块做得极其精致、宛如一朵真牡丹的酥饼,就要往赵钰手里塞。
赵钰看着那栩栩如生的“花”,果然被吸引了,伸手就去接。但他忘了控制力道,手指一碰,那酥脆的“花瓣”噗嗤一下,碎了好几片。
凤姐脸上的笑容僵了零点一秒,但立刻恢复自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顺手就把剩下的半块“花”塞进赵钰手里,笑道:“没事没事!这玩意儿就是不禁拿,爷您尝尝味儿!快,给爷擦擦手!”旁边立刻有丫鬟递上温热的湿毛巾。
赵钰把半块点心扔进嘴里,嚼了嚼,眼睛一亮:“嗯!甜而不腻!酥香可口!好吃!”他评价得很朴实,但确是真心夸赞。
凤姐一听,心花怒放,仿佛得了天大的夸奖,更加卖力地介绍起来:“爷喜欢就好!还有这个,西洋来的自行人儿,上了发条自己会走!还有这个,琉璃万花筒,里头好看得紧!还有这套九连环,最是消磨工夫……”
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把赵钰当成了最难哄也是最尊贵的孩子来招待,笑语晏晏,周旋妥帖,既不过分卑微,又做足了恭敬的姿态,确实让人挑不出错处。
宝玉在一旁看着,眉头却不知不觉蹙了起来。
他素来厌烦这些仕途经济、迎来送往的俗务,更看不惯凤姐身上那股子精明算计、逢迎权贵的味道。
如今见她对这位“钰大哥”如此殷勤备至,虽知是因对方身份尊贵,但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仿佛玷污了这园子的清净。
尤其是看到赵钰对那些精巧玩物和吃食表现出的纯粹喜好,他一方面觉得这位大哥天真烂漫,另一方面又隐隐觉得,凤姐的热情似乎并非针对赵钰本人,而是冲着他那身皇子的皮囊去的。
这种复杂的感觉让宝玉有些闷闷不乐,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只默默跟在后面,不再多话。
赵钰却玩得开心极了。他一手拿着万花筒对着眼睛乱看,一手拿着各种点心塞嘴里,时不时还对凤姐的推荐给予“好吃”、“好玩”、“这个不行不结实”等直白反馈,把凤姐忙得团团转,又不敢有丝毫怠慢。
正当这边“宾主尽欢”之际,忽见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到跟在后面的福安,低声急语了几句。福安脸色一变,赶紧挤到赵钰身边,小声道:
“爷,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召您回去,有要事吩咐,明日就要启程了,让您赶紧回去准备呢!”
赵钰正玩到一个新得的鲁班锁,拧来拧去打不开,有点上火,闻言头也不抬:“等会儿!等我把这个解开!”
福安快哭了:“我的爷哎!陛下召见,耽误不得啊!”
还是凤姐机灵,连忙笑道:“爷既是陛下召见,自然是正事要紧。这玩意儿爷要是喜欢,只管带回去慢慢玩!”说着就对丫鬟使眼色,让人把那鲁班锁和其他几样赵钰表现出兴趣的玩具赶紧打包。
赵钰一听可以带走,这才高兴起来,把鲁班锁往怀里一揣,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很自然地对凤姐说:“哦,那行吧。你人不错,挺厉害。”这是他大学生涯里对“社牛”同学的最高评价。
凤姐受宠若惊,连声道:“不敢当爷的夸赞!伺候不周,爷您多包涵!日后得了空,定要再来逛逛!”
赵钰嗯嗯啊啊地应着,已经被福安和太监们半请半扶地带着往外走了。
凤姐一路殷勤地送到二门外,看着赵钰上了马车,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脸上露出一种既疲惫又兴奋的神情。
这尊大佛,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送走了,而且似乎……还留下了点好印象?
而宝玉站在园门口,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眉头依旧微蹙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挂的玉佩,又想起赵钰那纯粹又懵懂的眼神,以及凤姐那热情得过分的笑脸,心里莫名地有些怅然若失。
这位“钰大哥”,好像和宫里那些讨厌的人不一样,但又好像……终究还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