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两淮盐运使司衙门后堂。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虽已是深夜,但堂内依旧灯火通明。
五六位扬州城乃至两淮地区最有权势的官员,齐聚于此。
为首的,自然是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运使——崔文升,正三品大员,掌管两淮盐政实权,面色白净,三缕长须,眼神精明而深沉。
其下,有扬州知府赵汝贞,掌管地方民政,脸色略显焦虑;
有江都知县钱友亮,官职最低,此刻更是坐立不安;还有两位,则是盐运使司的同知和判官,皆是崔文升的心腹。
此外,还有一位特殊人物,虽无官身,却大喇喇地坐在左下首——扬州盐商总商,号称“盐窝窝”的汪嗣宗。
他体型富态,穿着簇新的宝蓝色绸缎直裰,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脸上总是堆着笑,但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消息确凿了?”崔文升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钦差的船队,明日晌午前,必到钞关码头。”
“是,运台大人。”扬州知府赵汝贞连忙欠身,
“下官已派人再三确认过船队行程。只是……只是这迎接的仪程……”
他话未说完,就被汪嗣宗一声轻笑打断:
“呵呵,赵府台何必忧心?钦差大臣驾临,我等自然要竭诚相迎,把这扬州城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务必让林大人……和那位王爷,宾至如归嘛。”
他话说得漂亮,但语气里的那丝轻慢,却谁都听得出来。
崔文升瞥了汪嗣宗一眼,没说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同知周炳坤接口道:
“迎接仪程自是怠慢不得。彩棚、仪仗、鼓乐、净水泼街,都已准备妥当。只是……下官听闻,这位随行的雍王殿下,似乎……性情颇为独特?”
这话问得含蓄,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什么独特?根本就是个傻子!还是个力大无穷的傻子!
赵汝贞苦笑一声:
“何止独特……京城来的消息,这位爷在贾府就敢直闯内宅,指着贾家二小姐说‘要她’,在运河上……更是……”他压低了声音,将水匪袭击、赵钰挥手碎刀、低吼惊敌的传闻简略说了一遍。
虽然消息已被严密封锁,但他们自有渠道得知一二。
堂内响起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江都知县钱友亮脸色发白,声音都有些发颤:
“挥手碎刀?一声喝退数十水匪?这……这还是人吗?这分明是……是……”
他没敢说下去。
汪嗣宗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又化为一丝冷笑:
“力大无穷又如何?终究是个痴傻儿。难不成他还敢在这扬州城里,光天化日之下胡乱杀人不成?依汪某看,反倒是那位林御史,更需我等小心应对。”
崔文升终于开口,声音平稳:
“汪总商所言不差。林如海,清流出身,陛下钦点,手持王命旗牌,才是正主。至于那位雍王殿下……”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既然陛下让他来‘协理’,那我们便好好‘协理’他便是。他不是喜欢玩,喜欢好看,喜欢吃吗?
扬州城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找些机灵会来事的,陪着他玩,哄着他高兴,让他无暇他顾,便是大功一件。”
“运台大人高见!”周炳坤立刻奉承,
“下官已挑选了一批伶人、巧匠、厨子,备下了各色新奇玩物、精巧点心,保管让那位王爷乐不思蜀!”
汪嗣宗笑道:
“这个好!吃喝玩乐,我扬州认第二,天下没人敢认第一!保管伺候得那位小爷舒舒服服!至于林御史那边嘛……
呵呵,他要查账,便给他看账;他要问话,便好好回话;他要体察民情,便让他体察。只是这扬州地面大,盐务千头万绪,够他慢慢查的。”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拖,耗,阳奉阴违。
赵汝贞还是有些担心:“可若是林御史铁了心要深究,拿着王命旗牌硬来……”
崔文升冷哼一声:
“王命旗牌?那是陛下的面子,我等自然要敬着。但也要让林大人知道,这扬州乃至两淮的盐务,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多少人的饭碗,关乎朝廷的税收!
逼得太紧,万一激起什么‘民变’,或是漕工闹事,盐场停产……这个责任,他林如海担得起吗?就算担的起,朝廷会同意吗?”
软硬兼施,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汪嗣宗补充道:
“况且,京城里,也不是没人说话。宫里宫外,打点到位了,这‘清查’嘛,雷声大,雨点小,最后还不是走走过场?前几任巡盐御史,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众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气氛稍稍缓和。
是啊,强龙不压地头蛇。
这扬州,是他们经营多年的地盘!
一个空有清名的御史,一个痴傻的王爷,能翻起多大浪花?
“只是……”钱友亮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声道,
“那位王爷的力气……终究是个变数。万一哪句话不对,或是哪口吃的没合心意,他要是闹将起来……”
想到那“挥手碎刀”的场景,众人心里又是一寒。
崔文升沉默了片刻,缓缓道:
“所以,明日迎接,分寸尤为重要。既要显得恭敬,又不能过于卑躬屈膝,失了体面,更不能刺激到那位王爷。林御史是主,王爷是‘宾’,这个主次,要分明。”
他看向赵汝贞和钱友亮:“赵府台,钱知县,明日码头迎接,以你二人为主,代表地方。本官与周大人、吴大人,在接官亭等候。礼数要做足,但也不必过于热切。一切,按旧例来,不出错便是功。”
“是,运台大人。”赵汝贞和钱友亮连忙应下,心里却叫苦不迭。这迎接的差事,简直是刀尖上跳舞。
“汪总商,”崔文升又看向汪嗣宗,“盐商总会那边,也要有所表示,但不必过于扎眼。那份‘心意’,准备好了吗?”
汪嗣宗笑眯眯地点头:“运台大人放心,早就备下了。保准让林御史和王爷,都感受到我们扬州盐商的‘热情’和‘敬意’。”
所谓的“心意”,自然是价值不菲的“程仪”。
这是老规矩了,既是试探,也是腐蚀的第一步。
“很好。”崔文升站起身,结束了这次密议,
“诸位,明日便是第一阵。稳住即可。让咱们这位钦差大臣好好看看,这扬州城的‘太平盛世’!”
众人纷纷起身,拱手应诺,脸上表情各异,心思更是百转千回。
众人散去后,崔文升独自一人留在堂内。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脸上那抹从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深深的疲惫和隐忧。
真的能稳住吗?
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痴傻王爷……
那个据说油盐不进的林如海……
还有京城陛下那难以揣测的圣意……
他总觉得,这次,或许和以往都不一样。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
低声自语:
“但愿……只是虚惊一场。”
而与此同时。
运河之上。
钦差官船在夜色中静静航行。
主舱内,赵钰早已进入梦乡,嘴角还挂着笑,似乎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隔壁,林如海却依旧挑灯夜读。
手边,是一份刚刚由秘密渠道送达的、关于明日可能出席迎接官员的详细背景资料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接官亭前。
暗流早已开始涌动。
明日。
将是双方第一次正式的。
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