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凝厚重,却压不住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烦躁与怒意。
皇帝赵禛负手立于巨大的《江山社稷图》前,目光死死锁在东南沿海那一片富庶之地,眼神却冰冷得能冻裂金石。他手中紧攥着一份刚从江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折,手背青筋隐隐凸起。
“砰!”
终究是没忍住,他将那密折狠狠摔在铺着明黄锦缎的御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侍立在角落里的秉笔太监和随侍们吓得浑身一颤,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呼吸都放轻了。
“好啊,真是好得很!”皇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两淮盐课,去年实收不足三百万两?糊弄鬼呢!真当朕深居九重,就可以任由他们欺瞒了吗?!”
他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御案上另一堆账册和奏章。那是户部呈上来,关于去年全国税收的总汇,其中盐税一项,数字刺眼得让他心口发疼。
盐铁之利,半于天下。江南盐税,更是国库岁入的支柱之一。可近几年来,这项重要的收入却在逐年递减,报上来的理由无非是天灾、私盐猖獗、灶户逃亡……冠冕堂皇,背后却是巨大的黑洞和贪婪的嘴脸。
皇帝不是傻子。他深知哪里是天灾,分明是人祸!从盐运使司到地方州县,从盘根错节的盐商到无法无天的漕帮,甚至可能……牵连到朝中某些重臣,乃至……他的眼皮跳了一下,不愿再深想下去。
“朕的钱,他们拿200万,朕分100万,还要朕去感谢他们吗?”
一想到白花花的盐税银子,如同奔流的江水般,哗啦啦地淌进了那些蠹虫的私囊,而国库却日渐空虚,北方边关将士的饷银、各地水利工程的拨款、乃至皇宫内的用度都开始捉襟见肘,他就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查!必须给朕狠狠地查!”皇帝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再不整治,这大周的根基都要被这群蛀虫啃空了!”
可是,派谁去?
这是一个极其棘手的问题。江南官场盘根错节,利益网络遍布朝野上下。派去的钦差,若分量不够,根本镇不住那些地头蛇,反而可能被架空甚至同化;若派了位高权重、与各方牵扯甚深的重臣前去,又恐其官官相护,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甚至反过来欺瞒于他。
皇帝的目光在脑海中飞快地掠过几个可能的人选,又一一否决。
兵部尚书?与江南武将系统或有牵连。
户部侍郎?本身就可能不干净。
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资历够老,但……似乎太过圆滑,缺乏锐气。
他烦躁地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御书房内静得可怕,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角落一份不起眼的奏事折子,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循例呈报的公务。看到“林如海”这个名字,皇帝的眼神微微一动。
林如海……
此人是前科的探花郎,学识渊博,为人清正,在士林中颇有清誉。更重要的是,他出身姑苏林家,虽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却与金陵那几家牵扯不深,在朝中并无太过复杂的派系背景。让他出任巡盐御史,本就是皇帝当初看中其清流身份,希望他能有所作为。
然而,林如海在任上这几年,盐政弊端未见好转,反而愈演愈烈。是他的能力不足?还是江南的水实在太深,连他这个清流也束手无策?或者……他本身也……
皇帝的眼神锐利起来,但很快又微微摇头。根据他掌握的零星密报,林如海在任上并非毫无作为,似乎也试图整顿过,却屡屡受挫,甚至据说还遭遇过几次“意外”,其本人也因劳心劳力,身体每况愈下。奏折中的字里行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和无力感。
这是一个有操守、想做事,却可能被现实困住、且相对“干净”的人。
皇帝停下脚步,手指点在那份奏折上。
或许……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不,不是给他机会,是给他更大的压力和支持,逼他,也试他!
派他作为钦差,加大稽查力度?不,巡盐御史本就是钦差身份,但权力和威慑力仍显不足。需要给他一个更特殊的“助力”,一个能打破江南那潭死水,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甚至可能让某些人投鼠忌器的变量……
忽然,一个有些荒诞,却又带着几分恶趣味和深意的念头,猛地蹿入皇帝的脑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是后宫的方向,某个刚刚醒来、力大无穷却又浑浑噩噩的痴儿所在的方向。
钰儿……
这个儿子,如今成了宫里的一个异数。痴傻懵懂,却拥有骇人的蛮力。留他在宫里,整日磕磕碰碰,闹得鸡飞狗跳,也不是个事儿。而且,他那股子不通人情世故、却又破坏力惊人的劲儿……
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冽的弧度。
若是让钰儿“陪同”林如海一同下江南……
一个痴傻却身份尊贵、力大无穷的皇子,一个清正却处境艰难的巡盐御史。
这个组合,看起来极不靠谱,甚至可笑。江南那些人会怎么想?是会放松警惕,觉得朝廷儿戏,皇帝老糊涂了?还是会因为摸不透这痴儿皇子的路数而感到不安?
最重要的是,有钰儿在,就像在一盘看似死局的棋里,投下了一颗完全不按常理出子的、甚至能砸穿棋盘的棋子!这池水,想不浑都难!
水浑了,才好摸鱼。说不定,这痴儿无意间的“胡闹”,反而能撕开某些严密伪装的口子。
至于安全……皇帝想到赵钰那随手拍碎紫檀木的力气,觉得一般毛贼恐怕近不了他的身。再多派些精锐护卫暗中保护,应当无虞。况且,让他远离京城,也免得在自己眼皮底下,哪天失控闹出更大的乱子。
一举数得。
风险固然有,但比起江南盐政积弊带来的危及国本的风险,值得一赌!
皇帝的心念电转,瞬间已权衡了利弊得失。
他重新坐回御案后,脸上的怒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揣度的平静。
“来人。”
“奴才在。”秉笔太监立刻上前。
“传旨。”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巡盐御史林如海,忠勤恪慎,于扬州任上劳苦功高。然盐政之弊日深,朕心甚忧。特旨,加林如海钦差大臣衔,赐王命旗牌,令其全权督办两淮盐务稽查事宜,务必廓清奸宄,整顿盐纲,以正国法!”
太监屏息静听,快速记忆。
皇帝顿了顿,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继续道:“另,皇子赵钰,年幼顽劣,久居深宫,不知民间疾苦。朕意让其随行,观风问俗,历练心性。命其以……嗯,‘督巡盐务协理’之名,陪同林如海一同前往江南。一应事务,皆由林如海主导,赵钰……从旁观摩即可。旨意即刻下达,命其择日启程。”
秉笔太监听得目瞪口呆,让那位刚刚醒来、浑浑噩噩、力能碎石的痴儿皇子去江南?还督巡盐务协理?这……陛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但他深知帝心难测,不敢有丝毫质疑,立刻躬身道:“奴才遵旨!这就去拟旨!”
皇帝挥挥手,让他退下。
御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皇帝独自一人,看着跳跃的烛火,眼神幽深。
林如海,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江南……但愿这次,能撕开一道口子。
至于钰儿……皇帝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无奈的神情。
但愿你这身蛮力,能用在……该用的地方吧。或许,傻人真的有傻福?
他不再多想,重新拿起朱笔,开始批阅那些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只是那关于江南盐政的忧虑,如同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浓郁得化不开。
而此刻,在自己的宫殿里,刚刚睡醒的赵钰,正对着满桌精致的点心发愁——他又不小心捏碎了一个白玉糕,黏糊糊的馅料沾了一手。
“哎呀,好麻烦……”他嘟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