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轻轻一晃,驶离了清茗轩后巷。
车内空间宽敞,暖意融融,与外间的风雪恍若两个世界。
沈令仪刚坐定,怀里就被塞进一个暖融融的手炉。
她低头一看,那手炉外还套着精致的锦缎套子,温度熨帖得刚好。
她微微一怔,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墨卿尘一身墨色常服,身姿挺拔地靠在车壁上,脸侧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更显冷峻分明。
他似乎并不觉得方才的举动有何特别,只淡淡瞥了她一眼。
在永昌侯府寿宴上,沈令仪的清醒表现,让他欣慰。
他满意她反应快,遇险时处事不惊,步步为营,逻辑清晰地引导在场宾客的态度。
这点就不是一般贵女能做到的。
一般贵女遇到这种事,早就慌了手脚,乱了心神,被永昌侯夫人的气势吓倒了。
而她始终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做什么。
和幼时的她,不同了。
他带着探究看向她。
此刻,递给她暖炉,她倒是不明白了?
墨倾尘惜字如金:“冷。”
只是一个字,却让沈令仪觉得车里的温度又升高了几分。
她拢了拢手炉,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低声应道:“多谢王爷。”
她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接她,更没想到他会备下这个。
一时有些局促,不知是该再次道谢,还是该说些别的。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淡青色的裙摆上,眼角那点殷红的小痣,在低头的瞬间显得格外乖顺。
墨卿尘的目光在她微颤的睫毛和那颗小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执起小几上的紫砂壶,为她斟了杯热茶。
水声潺潺,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坐稳。”他声音低沉,将茶盏推至她面前。
沈令仪依言端坐,双手捧过茶盏,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慌乱,裣衽行了一礼:“寿宴之事,还没谢王爷出手相助。”
墨卿尘看着氤氲茶气后她略显模糊的眉眼,道:“不必。扯平了。”
他指的是她此前报信之恩,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很快马车便驶入了珩王府。
里面的格局和沈令仪前世所见一样。
珩王将她带入书房。
书房里燃着地笼,很温暖。
珩王额头上见了汗。
宋怀立和拂冬退出来,立在书房外的回廊上。
拂冬疑问,“我怎么记得王爷怕热来着?”
宋怀:“你记得没错。还不是为了你家姑娘怕冷,王爷才吩咐我燃了地笼。”
拂冬:“......”
你家姑娘?
她成了外人了吗?
呵!
她扭头就走,站到了另一侧的回廊,气鼓鼓地背对着宋怀。
书房内,珩王将那块沈令仪遗落的玉佩推了过来。
“收好。”
沈令仪接过玉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繁复的纹路,感觉那玉佩似乎也染上了他掌心的温度。
“是,日后定不会再遗忘。”
她莫名觉得,他这话里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责备,责备她不曾珍视此物。
为掩饰这片刻的不自在,她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递了过去。
“王爷,此物或许于您有用。”
她不想让他觉得这是她的谢礼。
墨卿尘接过,打开一看,竟是那座他暗中寻觅许久,却始终未能得手的城外山头的地契。
他眸色骤然转深,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审视与探究:“这庄子竟是你的?”
沈令仪迎上他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之前不是。现在是了。”
她颇有些得意。
“我想着,此处地势偏僻,人烟稀少,王爷或许用得着。”
她语焉不详,却精准地道出了他的需求。
这份洞察力与这份“厚礼”,让墨卿尘心中震动。
他沉默地收好地契,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郑重:“这份礼,很重。”
“比起王爷恩情,不算什么。”
沈令仪轻轻带过,话锋一转,关切地问道,“
您的毒,近日可还安稳?”
墨卿尘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了下心口,旋即放下,语气依旧平淡:“无妨。”
沈令仪没有错过他那细微的动作,轻轻蹙眉毛:“解药工序繁琐,最快也要到过来了年,元宵之后方能制成,还请王爷再等些时日。”
“不急。”他看着她说,目光在她微蹙的眉间停留了片刻,“若不是你道破本王的毒,本王还以为和贤王叔得了一样的病。”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一种难以言喻的,并肩作战的默契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流淌。
“秦琬琬在地牢,”墨卿尘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冷了几分,“吵闹着要见淑妃。”
沈令仪眼神一凛:“殿下打算如何?”
“让她闹。”他语气淡漠,“动静越大,破绽越多。”
沈令仪冷笑:“真想知道淑妃会如何做?”
“所以,”墨卿尘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要快。永昌侯的罪证已呈送御前,陛下即便想保,也需费些周章。接下来,待今朝回京再看。”
他这是在向她交底,共享接下来的谋划。
沈令仪郑重点头:“我明白。”
正事既毕,茶也凉了。
沈令仪请辞。
珩王却突然叫住她:“对了。”
她回眸。
“那日见你用剑,花把式太多,下盘不稳。”
沈令仪:“……”
前世他也说过让她练武防身,只是那时她坏了身子,没能重新练起来。
这一世她很努力了好吗?
寿宴前几天,她每日都让拂冬教她练剑,到现在右胳膊还酸疼得厉害。
她低眉垂目,又变成了乖乖听训的样子。
偷偷抬眼瞧他,不由自主小声嘟囔,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找回点面子。
“我赢了,不是吗?”
“侥幸而已。”
墨倾尘向着她逼近了两步,看着她像只鹌鹑一样低着头,声音发沉,
“本王耳力好得很。”
沈令仪下意识地往后退,她小声嘟囔的话,被他听到了,她尴尬得瞬间红了脸。
双脚发软,差点踩到裙角。
男人停下,不怒自威,
“回去从扎马步练起,元宵节后,本王亲自考核。”
沈令仪一听,心中突突地跳。
她从小最怕的就是练武,小时候,总能想到逃避的办法。
好不容易长大了,又是个女孩,家里不再逼她,她终于松了口气。
她抬眸看着沉着脸的男人,天生带着上位者的气度,还是没敢讨价还价。
只是头快要低到胸前。
“……多谢王爷。”她知道他怕自己再遇到危险。
墨卿尘目光沉沉地凝在她脸上,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那颗在光影下清晰无比的泪痣。他喉结微动,忽然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柔了许多:
“现在倒是知礼。忘了小时候被吓哭,只会死死拽着本王袖子不放的时候了?”
沈令仪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愕与茫然:“殿下……您说什么?我们……小时候见过?”
墨卿尘却像是骤然回神,眸中那丝柔软的波动瞬间消失不见,又恢复了平日深不见底的淡漠。
他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只留下一句:
“旧事罢了。回吧。”
说完,他率先出了书房,将沈令仪送上马车。
沈令仪独自留在车内,握着那枚犹带他体温的药瓶,心中波澜骤起,万千思绪翻涌,却理不出半个头绪。
马车外,风雪未停。
墨卿尘负手立于檐下,看着马车缓缓驶离,直至消失在街角。
他慢慢收拢手掌,指尖之上,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一点微凉柔软的触感,与她睫毛轻颤时拂过的细微悸动。
“呵。”他极轻地自嘲了一声,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