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如蒙大赦,连声称是,在小宫女的搀扶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狼狈不堪地退往偏殿。
她经过永昌侯夫人席前时,飞快地递了一个眼神过去。
永昌侯夫人自苏氏进来后,就一直面无表情地坐着,手中紧紧攥着一串碧玉佛珠,指节泛白。
看到苏氏的狼狈,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深的厌烦和不屑,但接到那个眼神,想到儿子正在做的事和淑妃的吩咐,她又强行将情绪压了下去,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
偏殿内。
苏氏刚手忙脚乱地大致整理好头发和衣冠,永昌侯夫人便借口更衣,也走了进来。
门一关,苏氏立刻抓住她的衣袖,急声道:“侯夫人,您可要帮帮我!婉婉她……”
“闭嘴!”
永昌侯夫人猛地抽回袖子,声音压抑着极致的怒火和厌恶,她的如意还在家躺着,她一想到如意苍白的小脸,和空洞的眼神,就不能抑制自己的怒意。
她恨不得杀了沈令仪!
若是不看淑妃的面子,她也容不下秦琬琬。
在她眼里谁都比不上,她精心培养的,能当未来皇后的女儿。
她分得清里外。
若不是沈令仪和秦琬琬闹得难堪,如意哪会成了傻子,连房门都出不了。
这个苏氏,还敢提救出秦琬琬?
“看看你办的好事!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还嫌不够丢人吗?连带娘娘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苏氏被她斥得一愣,随即哭丧着脸:“我也不想啊!是沈令仪那个小贱人,定是她暗中破坏了马车……”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永昌侯夫人打断她,眼神冰冷,“娘娘的意思,必须尽快把琬琬弄出来。你那好儿媳牙尖嘴利,皇后和嘉宁又明显护着她,硬碰硬不行。”
“那……那该怎么办?”苏氏六神无主,她是个商户女,遇到这样大的事,早已没了当年救下琬琬的果决。
永昌侯夫人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心头的恨意也强行压下:
“娘娘会让大皇子的人向刑部施压,找个‘证据存疑’或‘胎儿不保’的由头。你出去后,管好自己的嘴,娘娘或我无论说什么,你只需附和,哭你的委屈,诉你的不易,博几分同情即可。
尤其记住,一切以‘大局为重’!”
最后四个字,她咬得极重,既是说给苏氏听,也是再次告诫自己。
苏氏连连点头。
大殿内。
苏氏和永昌侯夫人一前一后回到席间时,气氛依旧微妙。
酒过三巡,淑妃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笑着提起:
“说起来,年节下本是喜庆日子,倒想起一桩事让人心里怪不落忍的。
刑部大狱那地方阴寒,听说永安伯府那位秦姨娘进去后便病倒了,到底是怀了身子,听说吓得腹痛了几回。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反倒显得我们天家不够仁德。
况且,当日亭台之事,细想起来或许真有疏忽意外之处,不如先允其回去养胎,也好显娘娘恩泽?”
她这次学乖了,不再提秦婉婉无辜,只强调“天家仁德”和“人命”,并将事件性质往“意外”上引。
皇后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
“淑妃心善是好的。但宫廷筵席之上,宗室贵女跌落重伤,非同小可。是否意外,刑部自有公断。若因嫌犯抱病便法外施恩,国法威严何在?日后如何震慑宵小?如意郡主如今尚在病榻受苦,本宫以为,此时谈仁德,不如先谈公道。”
皇后再次精准地提到了如意郡主。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到永昌侯夫人身上。
只见永昌侯夫人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苍白,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站起身,朝着皇后和淑妃的方向福了一礼,声音哽咽沙哑,充满了巨大的悲痛和一种强行隐忍的“深明大义”:
“皇后娘娘…娘娘说的是,公道…自然要紧…”
她似乎难过得难以继续,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地接下去,“臣妇…臣妇只要一想到如意…就心如刀割…可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淑妃,眼神复杂,声音愈发颤抖:“可淑妃娘娘的考量也在理,臣妇不忍因小女之事,让天家背负不仁不义之名,或许…或许真是意外吧,一切但凭娘娘做主…”
沈令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番表演,将一个失去爱女,却还要为了家族和“大局”,而被迫咽下血泪的母亲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再看向席间,有不少夫人小姐都露出了同情之色,甚至有人悄悄拭泪。
只有自己的祖母和二婶抿着唇,不屑地看着永昌侯夫人。
寿宴之后,祖母气的晚膳都没吃,就要去永昌侯府为她讨公道,被二婶劝住了。
沈令仪心中叹息,她真的不想祖母这么大年纪,还为她的事操心。
她要加快速度了。
她可以让秦琬琬出来,只有她出来,才会放长线,钓大鱼,逼她自爆身份。
等一切落定,她就带祖母回江南老家,替祖母养老。
沈令仪愣神间,左相夫人立刻附和道:
“侯夫人深明大义,实在令人感佩!淑妃娘娘仁慈,皇后娘娘公正,都是为我朝安稳谋划。既然苦主家属都如此说了,依臣妇看,放她回府养胎,以示恩威并施,倒也妥当。”
嘉宁公主气得想开口,被身旁的显老王妃轻轻按住手腕。
贤老王妃微微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就在这时,沈令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永昌侯夫人爱女之心,忍痛之度,实在令人动容。”
她先肯定永昌侯夫人,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澄澈地看向淑妃和左相夫人,
“只是有一事不明。淑妃娘娘与左相夫人屡次提及‘大局’、‘殿下大事’,臣妇惶恐,不知永安伯府一介罪妾之身,其去留安危,何时竟能与国朝‘大局’,与‘殿下大事’息息相关了?这……未免太过抬举她了吧?
还是说,这位秦姨娘身上,有何等我等不知的紧要之处,竟能劳动淑妃娘娘与夫人如此挂心,甚至不惜在年节宫宴上再三提及?”
她语气恭敬,面带困惑,仿佛真的只是不解请教,却直接将一个最尖锐的问题抛了出来:
你们为什么如此在乎一个罪妾?她到底有什么特殊?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淑妃和左相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永昌侯夫人也猛地抬头看向沈令仪,眼神复杂。
沈令仪这话,毒就毒在它点出了所有人心中隐约觉得怪异,却又说不出的关键,暗示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皇后眼底闪过一丝赞赏,适时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威严和疑惑:“哦?令仪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淑妃,你对此有何解释?”
淑妃被将了一军,一时语塞,心中对沈令仪的恨意达到了顶点,却又无法当众说出秦婉婉的真实身份。
场面顿时陷入了僵持。
救人之事,在沈令仪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下,变得无比棘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