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冰棱滴下第一滴融水时,竹芽正蹲在铁竹苗圃边,手里攥着老竹匠留下的竹铲。雪水混着泥土的气息漫上来,沾在裤脚处,凉丝丝的却透着活气——再有三天,就是移栽新竹苗的日子了。
“芽儿姐,镇上来了个戴眼镜的先生,说要拍咱们移栽竹苗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呢。”毛豆举着个铁皮喇叭喊,冻得通红的手里还攥着张介绍信,“说是市报社的,专门来采写‘乡村振兴’的稿子。”
竹芽直起身,袖口沾着的泥点蹭在额角,倒像抹了层天然的胭脂。她往镇上的方向望了望,远远看见个穿风衣的身影正往苗圃走,手里的相机挂在胸前,随着脚步轻轻晃动。“让他拍吧,”她低头用竹铲松了松土,“但跟他说清楚,别光拍好看的,咱这泥里的汗珠子,也得照实了拍。”
报社记者来的时候,竹芽正和二婶家的男人学编竹筐。粗竹篾在她手里总不听使唤,要么勒得指节发红,要么编到第三圈就漏个大洞。二婶家男人笑得直拍大腿:“芽儿你这编法,是给兔子窝留后门呢?得把篾条压紧喽,像攥着铁竹苗似的,根才能扎稳。”
记者举着相机“咔嚓”按下快门,镜头里,竹芽皱着眉跟竹篾较劲,指尖被勒出红痕,身后是刚冒头的竹苗,嫩得发绿。“竹小姐,”记者推了推眼镜,“您觉得种竹子和过日子,哪样更难?”
竹芽把编坏的竹筐往地上一放,声音里带着点不服气:“都不难。竹子只要浇够水、松好土,就准能往上长;日子只要踏实干,就没有过不红火的。”说话间,她瞥见苗圃边的铁竹丛,有几株顶破了残雪,竹尖裹着层嫩黄的笋衣,像举着小旗子似的。
移栽那天,全村人都来了。男人们扛着竹苗,女人们提着水桶,连孩子们都挎着小竹篮,里面装着给竹苗“安家”的腐熟肥料。记者扛着相机跑前跑后,镜头里全是攒动的人影:二婶男人教年轻人给竹苗培土,手掌拍在土堆上发出闷响;毛豆指挥着把竹苗按“品”字形排列,嗓门比铁皮喇叭还亮;竹芽则蹲在最边上,用竹铲给每株竹苗围土埂,动作仔细得像在给新生儿裹襁褓。
“这株得再深半寸,”她摸着株有些歪的竹苗,对旁边的后生说,“根须得埋实了,不然开春刮大风,容易倒。”话音刚落,风果然顺着田埂吹过来,掀得她衣角乱飞,却没吹动那些刚栽好的竹苗——土埂围得周正,根脚稳着呢。
记者拍下这幕时,忽然问:“你们费这么大劲种铁竹,就为了编竹筐、搭竹桥?”竹芽直起身,往远处指了指:“您看那片山,以前光秃秃的,暴雨天总滑坡。铁竹根系密,能固住水土;等成林了,夏天能挡挡日头,冬天能护着麦苗;将来结了竹籽,还能引来鸟雀。”她顿了顿,捡起块被风吹来的塑料瓶,扔进随身的竹篮,“再说了,咱村的日子,不就藏在这一株株竹子、一筐筐收成里吗?”
傍晚收工时,记者的相机里存满了照片:沾着泥的手掌、滴着水的竹苗、夕阳下连成排的竹影,还有竹芽额角的汗珠,在光里闪得像碎钻。他临走时说:“这稿子我回去就发,标题就叫《铁竹苗下的春天》。”
竹芽站在苗圃边,看着渐暗的天色。移栽好的竹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一群站军姿的新兵。她弯腰掬起一捧融雪水,慢慢浇在最矮的那株竹苗根上,心里默默数着:还有一个月抽新叶,三个月长到半人高,明年这个时候,就能用它们的竹枝编新竹筐了。
夜风带着雪融后的潮气,吹得远处的竹桥发出轻响。竹芽裹紧了外套往家走,脚下的泥路软软的,印着深浅不一的脚印——那是全村人踩出来的路,踏实得很,就像这刚栽下的铁竹苗,眼看着就要扎下根,往上长了。
竹芽往竹苗根上浇完最后一捧水,直起身时,看见毛豆举着个铁皮桶跑过来,桶里晃荡着半桶刚烧开的热水。“芽儿姐,记者先生说要拍咱喝山泉水的样子,你快过来,我刚从泉眼接的水,还冒热气呢。”
竹芽走过去,蹲在泉眼边的青石上,看着毛豆把热水倒进粗瓷碗里。泉眼的水带着股清甜,混着雪融后的微凉,喝进嘴里,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很。记者举着相机凑近,镜头里,碗沿沾着的水珠正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水养人,”竹芽抹了把嘴角,“你看咱村的人,哪个不是喝这泉水长大的?铁竹也一样,喝这泉水,长得才结实。”她指着泉眼边那丛最粗的铁竹,竹身泛着青黑色,上面还留着去年编竹筐时磨出的浅痕,“那株有五年了,去年台风天,村里的老树倒了好几棵,就它纹丝不动。”
记者“咔嚓”按下快门,笑着说:“这竹子是你们村的‘守护神’啊。”
“算吧。”竹芽捡起块扁平的石子,往泉眼里一扔,溅起的水花落在竹苗上,像撒了把碎银,“去年山洪下来,是这丛铁竹挡住了不少泥沙,不然村口那片菜地早被冲了。所以啊,侍弄它们,就跟侍弄自家孩子似的,得上心。”
正说着,二婶家的男人扛着捆竹篾走过来,竹篾在他肩上晃晃悠悠,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芽儿,编竹筐的篾条泡好了,你要不要试试?记者先生不是想拍编筐的全过程吗?”
竹芽应了声,跟着他往竹棚走。竹棚里堆着刚削好的竹篾,青黄相间,散发着淡淡的竹香。她拿起一根最细的篾条,指尖划过光滑的竹面,想起老竹匠说的话:“编筐就像过日子,得有主有次,主篾要直,辅篾要软,缠在一起才结实。”
记者的镜头跟着她的手移动,看着篾条在她掌心慢慢成形,从松散的圈,到渐渐收紧的底,再到往上收窄的筐沿。竹芽的额角又渗出细汗,沾在鬓角,像落了层碎钻。“你看这筐底,”她停下来,指着交错的纹路,“得像铁竹的根一样,纵横交错,才能兜住东西,不撒不漏。”
旁边的毛豆凑过来,手里拿着个编了一半的小竹篮,篮沿歪歪扭扭的。“芽儿姐,我这咋总编不圆啊?”
竹芽接过竹篮,用手指把歪掉的篾条轻轻掰正:“别急,每根篾条都有它的位置,你强拉硬拽,它就跟你较劲。得顺着它的性子,慢慢引,就像哄孩子似的。”她说着,手腕轻轻一转,原本歪扭的篮沿竟慢慢圆了起来。
记者拍下这一幕,轻声说:“原来编竹器还有这么多门道。”
“过日子不也一样?”竹芽笑了,把编好的竹篮递给毛豆,“哪有顺顺当当的?磕磕绊绊的,慢慢捋顺了,日子就圆了。”
夕阳斜斜地照进竹棚,把竹篾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地上,像一幅交错的网。竹芽看着那些影子,忽然觉得,这日子啊,就像这竹篾,看着细弱,缠缠绕绕地拧在一起,就有了撑起重担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