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宣纸,慢慢晕染开竹坞村的轮廓。祠堂的竹廊下,竹芽刚刻完最后一片竹叶,指尖被刻刀磨出了薄茧,却透着股轻快的疼。她直起身,看月光顺着楠竹立柱往下淌,在地面聚成一小汪银亮,映着廊顶的竹编穹顶——那是用细竹篾经纬交错编的,像把撑开的巨伞,漏下的光斑在地上跳着碎步。
“芽儿,歇会儿不?”竹根叔端着碗竹沥水走过来,碗沿还冒着热气,“刚熬的,败火。”
竹芽接过来,喝了一口,清苦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下滑,倒让眼皮轻省了些。她指着刚刻好的孩童追蝶图:“叔你看,这蝴蝶的翅膀我用了薄竹片,风一吹能晃呢。”
竹根叔凑近了瞅,果然见蝴蝶翅膀随着穿廊的风轻轻颤,活灵活现的。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你这心思巧得很,跟你爹当年一个样——当年他编竹筐,能在筐底编出朵会转的小莲花,装菜的时候,莲花就在里面打转。”
竹芽眼睛亮了亮:“爹也会竹活?我怎么从没听过?”
“你爹啊,年轻时是村里最好的竹匠,”竹根叔往廊柱上靠了靠,声音沉了些,“后来去城里学手艺,回来就总说要给村里盖座竹楼,让大家伙儿雨天也能在里头唱戏、做针线。可惜……”他没说下去,只叹了口气,“他留下的那把竹刻刀,你该见过吧?就在你家老柜的抽屉里。”
竹芽猛地想起那把缠着红绳的刻刀,木柄被摩挲得发亮,原来竟是爹留下的。她攥紧了手里的刻刀,忽然觉得掌心的温度烫了些。
这时,村西头忽然传来竹哨声,是村里的后生们在喊收工。竹根叔直起身:“走,回家了,明儿再弄。”
竹芽应着,却没动。她望着竹廊尽头的月亮,忽然想给这竹廊加个名字——“承风廊”,既接住穿堂的风,也接住那些没说出口的念想。她摸出爹的刻刀,在立柱底部轻轻刻下三个字,刻得很慢,竹屑落在鞋面上,像撒了把细沙。
夜风卷着竹香漫过来,廊下的竹风铃“叮铃”响了一声,像是谁在应和。竹芽笑了笑,把刻刀别回腰间,跟着竹根叔往家走。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竹影在地上晃啊晃,像极了爹当年编的那朵转个不停的小莲花。
竹芽刚把“承风廊”三个字刻完,就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村里的几个小娃,手里捧着刚编好的竹灯笼,灯笼面用薄竹篾绷着,糊着半透明的桑皮纸,里面点着小蜡烛,暖黄的光透过纸照出来,把娃们的脸蛋映得红扑扑的。
“芽儿姐,我们编好了!”最小的毛豆举着灯笼跑过来,灯笼柄上还缠着他自己编的竹绳结,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劲儿,“你看这上面的花纹,是你教我的回字纹呢!”
竹芽凑近一看,果然见灯笼面上用细竹丝编着简单的回字纹,虽然有些地方编错了线头,却像藏着星星点点的小心思。她摸了摸毛豆的头:“编得真好,比我第一次编的强多了。”
几个小娃顿时来了劲,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我这只灯笼上有兔子!”“我编了朵小荷花!”“芽儿姐,我们把灯笼挂在廊下吧,晚上这里肯定亮堂堂的!”
竹芽笑着点头,帮他们把灯笼一个个挂在竹廊的横梁上。烛火在灯笼里轻轻晃,光影透过纸在地上投出兔子、荷花的影子,像一群会动的小生灵。风一吹,灯笼轻轻转起来,竹柄上的流苏扫过竹柱,发出“沙沙”的轻响,和着远处传来的竹笛声,倒像支温柔的曲子。
“芽儿姐,你刻的这三个字念啥呀?”毛豆仰着脖子,指着立柱上的“承风廊”问。
“叫承风廊。”竹芽蹲下来,指着字给他们看,“就是能接住风的廊子,风从这里过,灯笼会转,竹风铃会响,就像在跟咱们说话呢。”
“那风会说啥呀?”另一个小娃歪着头问。
竹芽想了想,指着远处竹林说:“风会说,竹子要往高处长,日子要往暖处过。”
小娃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竹廊尽头喊:“快看!竹根爷爷他们来了!”
只见竹根叔带着几个村民扛着竹料走过来,竹料上还沾着新鲜的竹青。“芽儿,这几根楠竹够粗吧?明天就能搭廊顶的横梁了。”竹根叔把竹料靠在廊柱上,擦了擦汗,“刚去后山砍的,你爹当年总说,后山的楠竹长得直,能撑得起事儿。”
竹芽望着那几根笔直的楠竹,月光顺着竹节往下流,像淌着一汪清水。她忽然想起爹留下的那把刻刀,木柄上的红绳在风里轻轻飘,像是在点头。
“叔,明天我想用爹的刻刀,在横梁上刻些竹纹。”竹芽轻声说。
竹根叔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你爹要是看见,保准高兴。他当年总说,竹子刻上花纹,就有了魂儿。”
说话间,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转,烛火晃得更欢了。竹芽望着那些转动的光影,忽然觉得爹说的“魂儿”,或许就是这灯笼的光、竹料的香,还有大家伙儿凑在一起的热乎劲儿。
夜风穿过竹廊,带着后山的竹腥气,吹得灯笼上的流苏“沙沙”响。竹芽捡起地上的一片竹屑,放在手心,凉丝丝的,却透着股韧劲。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这承风廊会接着长出新的模样,就像村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