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窑那日的晨光带着点甜,虎娃举着带“泪痣”的小罐跑出院门时,罐口晃出的草莓香漫了半条街。慕容雪蹲在窑边,看林澈小心翼翼地把其他陶坯搬出来——有歪脖子的粗陶碗,碗沿沾着片烤焦的草莓叶;有矮胖的储物罐,罐身上印着虎娃按的小巴掌印;还有几个细颈瓶,刘瞎子说那是按“陶家姑娘的梳妆瓶”样式捏的,瓶身上的釉料晕出淡淡的粉,像晨露打湿的桃花。
“这瓶子装胭脂正好。”慕容雪拿起一个细颈瓶,指尖划过瓶身的粉晕,忽然想起林澈偷偷往釉料里掺草莓汁的事,脸颊发烫。
林澈正被刘瞎子拉着看那个歪脖子碗:“你看这火痕,歪得刚好,像极了当年陶家小子追姑娘时,摔在溪沟里的样子。”他说着往碗里舀了勺井水,“试试?陶家的碗,盛凉水都带甜味。”
林澈接过来喝了一口,果然清冽中带着点微甜,忍不住朝慕容雪扬了扬下巴:“真的!你尝尝。”
慕容雪刚走过去,就被虎娃撞了个趔趄,小家伙举着小罐喊:“雪姐姐你看!刘爷爷说这罐子里能种草莓苗!”罐底果然被刘瞎子钻了个小孔,刚好能漏水。
“种草莓?”慕容雪眼睛一亮,“那等结果了,咱们再摘下来做酱,装在这细颈瓶里?”
“好啊!”林澈立刻应和,顺手把歪脖子碗递到她嘴边,“先喝点水,等下我去后山挖腐殖土。”
刘瞎子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看着他们笑:“当年陶家姑娘也爱在后山挖土,说那里的土养草莓最甜。”他磕了磕烟杆,“不过她总爱让陶家小子背她过去,说坡太陡——”
“刘爷爷!”慕容雪红着脸打断他,却被林澈拉住手腕,他低声笑:“等下我背你去?”
“谁要你背!”她挣了一下,却没真甩开。
虎娃已经举着小罐跑到院角,刘瞎子跟着过去指点:“埋土别太实,留着点气口,像养娃娃似的,得松快些。”他边说边往土里掺了把碎稻草,“这样根能喘气。”
林澈真的找了副竹筐,硬把慕容雪扶上去:“走,后山挖土去,就当重温陶家小子的路。”竹筐晃悠悠地晃过溪沟时,慕容雪低头看见水里的影子,自己的裙摆和林澈的衣角缠在一起,像极了细颈瓶上的粉晕,软乎乎的。
等他们背着满筐土回来,刘瞎子已经在院角辟了块小地,虎娃正蹲在那里,把草莓籽撒进土里,嘴里念叨:“快快长,结满罐,装满瓶……”
慕容雪看着那片新翻的土地,忽然觉得,陶家的故事哪有什么结局,不过是换了些人,在同一个院子里,用草莓香、陶土味和忍不住的笑,把日子酿成了新的甜。就像那歪脖子碗里的凉水,喝着喝着,就品出了藏在烟火里的温柔。
午后的阳光斜斜落在院角,慕容雪蹲在新辟的土地旁,看林澈用小铲子把腐殖土填进带“泪痣”的小罐。土是后山挖的,黑油油的裹着松针碎屑,他填得极轻,像怕碰疼了罐身的粉晕。
“刘瞎子说,这土得‘三分实七分松’。”他边填边念叨,忽然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几颗饱满的草莓籽,“虎娃他娘给的,说是去年留的种,比野莓籽出芽快。”
慕容雪接过籽,指尖捏起一粒,黑得发亮:“我来撒吧,你手劲大,别把籽摁进泥里。”她把籽均匀地撒在土面上,又覆了层薄土,像给熟睡的娃娃盖了层纱被。
刘瞎子坐在葡萄架下编竹篮,竹条在他膝间翻飞,时不时往这边瞅一眼:“记得每天浇点淘米水,别用井水,太凉,激着芽。”他手里的竹篮渐渐成形,篮底编出朵歪歪扭扭的花,“这篮给你们装草莓,比陶罐透气。”
林澈凑过去看竹篮:“刘爷爷这手艺,比镇上的篾匠还好。”
“当年追陶家姑娘时练的。”刘瞎子笑起来,竹条在他掌心打了个结,“她总说我编的篮子装草莓不硌果,后来啊,就成了陶家窑的配篮。”
慕容雪正给小罐浇水,闻言手一顿,淘米水顺着罐沿滴下来,在地上洇出个小小的圆,像颗没画完的句号。林澈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水壶:“我来吧,你去看看那几个储物罐,刘爷爷说要晾透了才能装东西。”
储物罐被摆在屋檐下,阳光晒得罐身发烫。慕容雪拿起一个,罐身上的小巴掌印已经干透,釉料在光线下泛着微光。她忽然发现,每个罐子的底部都刻着个小小的“澈”字,是用烧红的铁丝烫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
“你刻的?”她回头问。
林澈挠挠头,耳朵发红:“刘瞎子说,陶家的东西都要刻名字,才算是自己的。”他走到另一个罐子前,指着底部,“这个刻了‘雪’,装你的艾草膏正好。”
罐底的“雪”字刻得更浅些,像怕刻重了伤着釉面。慕容雪摸着那字,指尖传来陶土的温热,忽然想起开窑时,这罐子滚落在地,林澈扑过去用手接住,掌心被蹭掉块皮,当时他还笑着说“没事,比不过罐子金贵”。
傍晚收陶坯时,刘瞎子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是块泛黄的帕子,上面绣着半朵桃花,针脚处磨得发亮。“这是陶家姑娘的帕子,”他声音轻下来,“当年她总说,等窑上的草莓结果,就绣完这朵花。”
慕容雪接过帕子,帕角还留着点淡淡的霉味,像藏着旧时光的呼吸。林澈凑过来看,忽然指着帕子边缘:“这里有个印子,像……像咱们那个带泪痣的小罐。”
果然,帕角的污渍晕成个浅粉的圆,和小罐上的“泪痣”几乎一模一样。刘瞎子摸了摸帕子,叹了口气:“有些东西,换了人,还是会长成一个样。”
夜里,慕容雪把帕子压在枕下,听着窗外林澈给草莓籽浇水的动静,水壶“滴答”落在土上,像在数着日子。她摸了摸枕边的细颈瓶,瓶身上的粉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忽然觉得,那些藏在陶土和莓香里的故事,从来没走远,不过是借着他们的手,把半朵桃花的绣线,慢慢接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慕容雪刚推开窗,就见林澈蹲在院角,对着小罐傻笑——土里冒出了点嫩黄的芽尖,像被春风吹醒的瞌睡虫,顶破了薄土,正对着太阳使劲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