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筐启程那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孩子们却比鸡叫得还早。他们摸着自己编的竹筐被装上马车,指腹一遍遍蹭过筐底那个歪歪扭扭的刻字——那是竹芽教他们刻下的小名,像给远行的朋友盖个戳记。
“等筐子回来了,就能知道那边的人吃没吃饱啦。”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脚望着车辙,手里攥着半块竹片,那是编筐时崩断的,她宝贝似的收着,说要做成书签。
竹芽笑着揉乱她的头发,眼角却瞥见竹根叔蹲在老槐树下抽烟,烟袋锅子“吧嗒”作响。“叔,您咋不去送送?”
竹根叔磕了磕烟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当年你爹编的赈灾竹篓,也是这么送走的。后来听说,有个快饿死的娃,就靠那篓里的糙米活了下来,现在成了邻县的大粮商。”他忽然笑了,皱纹里盛着光,“竹子这东西,记事儿。”
竹芽心里一动。她转身回屋,翻出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里面是爹留下的竹编账簿,泛黄的竹片上,用炭笔记录着某年某月编了多少竹器、送了往何处。她忽然想,为什么不把孩子们的竹筐也记下来呢?
说干就干。她找出新削的竹片,教孩子们把编筐的日期、数量、甚至编时的心情都刻上去。“这叫竹痕记史,”竹芽拿着炭笔示范,“将来有人看到这竹片,就知道某年某月,竹坞村的娃们,为赈灾编过这么多筐子。”
孩子们学得认真,有的刻“编到手指疼,但想到能救人就不疼了”,有的刻“今天的筐比昨天圆了一点点”,还有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说要让拿到筐的人也能笑起来。
半个月后,邻县传来消息:蝗灾已控,粮食顺利分发,那些带着刻痕的竹筐成了抢手货,有人特意写信来问,是不是有群会“说话”的孩子编了这些筐子。
竹芽把信读给孩子们听时,他们眼睛亮得像星星。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举手:“芽儿姐,我们再编些竹篮吧!让更多人知道,竹坞村的竹子会说话!”
竹芽望着窗外。老槐树下,新的竹料正被孩子们搬进来,阳光透过叶隙落在竹片上,那些刻满字迹的旧竹痕与新竹片的清香缠在一起,像一段正在生长的历史。
她忽然明白竹根叔的话了。竹子记事儿,不是记在竹片上,而是记在每个与竹结缘的人心里。就像爹的账簿,像孩子们的刻痕,像那些在远方被使用的竹筐——它们或许会磨损、会朽坏,但那些藏在竹纹里的善意与坚韧,早晚会顺着风,顺着路,长成一片新的竹林。
竹芽拿起炭笔,在新的竹片上写下:“竹坞村的孩子,会一直编下去。”
这一次,她刻得格外用力,仿佛要让这承诺,顺着竹纤维,一直钻进岁月的深处。
竹芽将那片刻着承诺的竹片郑重地放进木箱,与爹留下的账簿摆在一起。箱底铺着的旧棉布上,还留着当年爹编竹器时蹭上的青竹浆,带着淡淡的草木香。
“芽儿姐,县里来人了!说要给我们颁个‘善工奖’呢!”毛豆举着张烫金的帖子冲进院,脸上的泥灰都没擦干净,帖子边角被他捏得皱巴巴的。
竹芽展开帖子,墨迹饱满的“匠心传善”四个字映入眼帘。她忽然想起那些被孩子们刻满心事的竹片,笑着对毛豆说:“这奖不是给我的,是给所有编竹筐的娃的。你去把大家叫过来,就说咱们要给这奖找个特别的‘底座’。”
孩子们涌到院里时,竹芽已经削好了一块半米长的竹筒。“咱们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刻在竹筒上,再把奖贴在上面,”她举起刻刀,在竹筒顶端轻轻划下第一笔,“这样,这奖就属于竹坞村所有会编竹器的孩子了。”
刻刀在竹面上游走,孩子们的名字一个个浮现:毛豆、丫蛋、小石头……阳光透过竹枝洒在竹筒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活了过来,与竹纹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轮到刻“竹芽”时,她顿了顿,把名字刻在了最末端,紧挨着竹筒的结节——那是竹子最结实的地方。
颁奖那天,县太爷亲自来了竹坞村。当他看到那个缠着红绸的竹筒底座,以及上面密密麻麻的孩童名字时,捋着胡须赞叹:“好一个‘众志成竹’!这奖,该叫‘青苗奖’才对。”
孩子们捧着“青苗奖”在老槐树下合影,竹芽站在最后排,看着前排孩子脸上沾着的竹屑和灿烂的笑,忽然觉得眼角发烫。她想起爹曾说,竹子最懂“藏锋”,新生的竹笋总把力气用在扎根上,等到破土时,便再难阻挡。
秋末时,第一批赈灾竹筐回来了。有的筐底磨出了破洞,有的边缘卷了毛边,但筐壁上那些孩童刻的字迹依然清晰。竹芽挑出一个刻着“丫蛋”的竹筐,仔细清理干净,挂在学堂的墙上。
“这筐子装过救命的粮食,”她对新来的学弟学妹们说,“你们看这些刻痕,每一笔都是一个故事。将来,你们也要让自己的竹器,装满故事。”
风穿过学堂的窗棂,吹动了墙上的竹筐,筐沿的竹丝轻轻作响,像是在应和。竹芽望着窗外新生的竹苗,它们正趁着冬日来临前,悄悄把根扎得更深。而那些藏在竹纹里的故事,也跟着扎了根,要在岁月里,长成一片更茂密的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