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项羽每一声咳嗽都扯得胸腔撕裂般疼痛,带着冰碴的血沫溅在乌骓马浓密的鬃毛上,瞬间凝结成暗红的珠串。他伏在马背上,视野阵阵发黑,耳边是呼啸的风雪和身后残兵踉跄的脚步声,怀中却紧紧护着裹着虞姬遗体的披风,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比身上的伤口更让他刺骨。项庄用撕碎的披风紧紧捆住他不断渗血的腰腹,但那寒意仿佛毒蛇,沿着脊椎往脑髓里钻。
“大元帅…撑住…看到王离将军的斥候了…”项庄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
白茫茫的雪原上,几个黑点正快速逼近,为首的骑士擎着一面残破的“秦”字旗,在风雪中猎猎狂舞,像垂死挣扎的鹰。
血腥味、马匹的汗臊味、还有雪原特有的那种空寂的冰冷气息,混杂在一起,灌满鼻腔。项羽低头,鼻尖蹭过披风的布料,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虞姬常用的、淡淡的草药香,这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又迅速被更浓重的悲伤淹没。
乌骓马温热的脖颈肌肉在掌心下起伏,是自己与这冰冷世界唯一的连接点。身体像被掏空了,只剩下刺骨的冷和钝刀子割肉般的痛,还有心口那片因为失去虞姬而空荡荡的、发慌的疼。
当先一骑冲到近前,马上的骑士滚鞍落马,是个脸上带着冻疮的年轻校尉,他看到项羽的惨状,更瞥见他怀中裹得严实的披风,瞳孔骤缩,嘶声道:“可是项大元帅?末将王离将军麾下雪鹞营哨官,奉守护者急令接应!”
“守护者…”项羽混沌的脑海里划过嬴政那冰冷传讯的声音,一股莫名的烦躁混合着屈辱涌上心头,让他想怒吼,却只发出更剧烈的咳嗽——他连保护好虞姬都没能做到,又凭什么在嬴政面前逞凶?
“快!护送大元帅回营!医官!叫医官!”哨官的声音急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不是对项羽,而是对那个远在启明城,却仿佛能洞悉万里之外战局,并投下“天罚”的男人。
启明城,格物院地下深处,非诏不得入的“观星阁”。
空气里弥漫着青铜齿轮转动的油腻味、某种奇异金属冷却后的臭氧味,以及陈年竹简的霉味。巨大的、由无数晶莹水晶片拼接而成的“寰宇图”占满了整面墙壁,其上光影流转,模拟着山川地脉,星辰运行。此刻,图上代表昆仑东南冰谷的区域,是一片刺目的赤红,仍在微微波动。
嬴政负手立于图前,玄色常服在幽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听着墨家巨子腹朜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一块温润的、刻有“项”字的虎符。
“守护者,‘共工’引发的冰崩已平息。能量监测确认,冰谷内高强度异常反应已消失,但…”腹朜顿了顿,声音低沉,“残留的能量频谱…与星纹残卷,以及东海商会那枚令牌上检测到的,有七分类似,但更…原始,更…暴戾。”
“沈无咎?”嬴政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冰封的湖面。
“无法确认。现场未发现…完整遗骸。只有部分能量结晶残留,以及这个。”腹朜双手呈上一个密封的玉盒。
嬴政没有打开,只是目光扫过。玉盒内,透过特制的晶体窗口,可以看到几片幽蓝色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晶甲碎片,以及一小滩暗蓝色的、粘稠如活物的液体。
那幽蓝的光芒,比他记忆中任何星纹图谱都要深邃,带着一种亵渎生命的诡异美感。
即便隔着玉盒和晶体,一股冰冷、混乱、充满吞噬欲望的精神余波,依旧如针般刺向他脑海,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星纹之源…果然不止是知识。”嬴政低语,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冰冷,“是活物?或者说…是某种…活着的‘概念’?沈无咎…你究竟把自己变成了什么?”
“守护者,还有一事。”腹朜语气更加凝重,“‘共工’启动时,能量波动似乎…引动了更深层的东西。寰宇图监测到,昆仑地脉,乃至更遥远的西域、北海方向,有数个沉寂已久的远古能量节点,出现了…微弱的共鸣。”
嬴政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寰宇图上那几个开始泛起微弱荧光、分布在不同大洲的标记点。他的心脏,罕见地漏跳了一拍。
“传令黑冰台,‘影锋’亲自带队,秘密调查所有出现能量波动的远古节点。动用一切资源,我要知道,我们脚下的这个世界,到底还埋藏着多少…我们不知道的‘邻居’,或者…‘遗产’。”
“诺!”
腹朜退下后,观星阁内重归寂静。嬴政缓缓走到一侧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他威严而孤寂的面容。他抬起手,指尖划过冰冷的镜面,仿佛在触摸另一个自己。
“项羽…”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又仿佛透过镜子看到了那个在雪原上,抱着亡者遗体艰难跋涉的悍将,“你感觉到了吗?这盘棋…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北疆军营,伤兵营帐。
浓重的草药味和血腥味几乎凝成实质。项羽趴在简陋的行军榻上,古铜色的背部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最深的一道从左肩胛骨一直划到腰际,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祥的幽蓝色,即使敷上了格物院特制的伤药,依旧在缓慢地渗出带着冰晶的血水。他的枕边,放着虞姬那把小巧的匕首,刀柄上还缠着她生前常用的浅紫色丝带。
医官用烈酒清洗伤口时,那灼烧般的剧痛让他肌肉紧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汗水浸湿了身下的麻布。但比剧痛更难受的,是那股盘踞在伤口深处、不断试图往骨髓里钻的阴寒能量,还有脑海中反复闪现的、虞姬撞向石柱的决绝画面——每想一次,心口就像被重锤砸过,闷痛得喘不过气。
除了血腥和药味,他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属于沈无咎的冰冷气息,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他那场惨烈的败绩——若非嬴政干预,他或许已是一具被吸干的冰雕,连给虞姬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帐帘被掀开,带着一股外面的寒气。王离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卸去了甲胄,只着一身戎装,脸上带着常年戍边的风霜痕迹。
“项大元帅。”王离的声音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感觉如何?”
“死不了。”项羽闷声回答,头也没抬,目光落在枕边的匕首上,指尖轻轻摩挲着丝带的纹路——这是他现在唯一能触碰的、属于虞姬的东西。
王离走到榻边,看了看他背上的伤口,又瞥了眼那把匕首,眉头微皱:“是星纹之力残留的侵蚀?格物院送来的药也只能压制,无法根除。”
项羽沉默。
王离也不在意,自顾自倒了碗水,坐在旁边的木桩上:“冰谷那边清理完了。找到我们弟兄的遗体…一百零三具。沈无咎的残党,确认死亡的,二十七人。没有找到沈无咎。”
项羽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伤口因此崩裂,更多蓝色的血水渗出。他想起那些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弟兄,想起虞姬冰冷的遗体,一股混合着愤怒与悲伤的火焰在胸腔里翻腾——沈无咎一日不死,他和弟兄们、和虞姬的仇,就一日不算了结!
“守护者下令,”王离继续道,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命你伤愈后,即刻回返启明城述职。另,着你部剩余兵马,暂由我节制,清剿西域商路沿线,可能潜伏的商会及星师学派余孽。”
项羽豁然抬头,虎目之中怒火燃烧:“夺我兵权?!”
“是整编,也是休整。”王离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项大元帅,你部伤亡惨重,需要补充兵员,更需要时间舔舐伤口。况且,守护者认为,对付那些藏在阴影里的老鼠,需要更…缜密的手段。”
“缜密?”项羽嗤笑一声,充满了不屑,“老子就是靠一双拳头打出来的天下!若不是为了给虞姬报仇,怎会中那厮的圈套!”
“所以你会中了沈无咎的圈套!所以几百兄弟埋骨冰谷!所以…虞姬姑娘也…”王离的声音陡然拔高,话到嘴边又刻意放缓,带着一丝压抑的怒其不争,“项羽!勇武是天赐,但无谋是自取灭亡!守护者要的是一把听话的、能在关键时刻斩断乱麻的利刃,不是一把随时可能伤到自己、还会连累身边人的狂刀!”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两个当世名将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仿佛有火花溅射。王离的话像一把钝刀,精准地割在项羽最痛的地方——他可以接受自己战败,可以接受被夺兵权,却无法接受“连累虞姬”这个事实。
项羽胸口剧烈起伏,眼眶不自觉地发红,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铁块。他想起冰谷中虞姬最后的嘶喊,想起自己没能保护好她的无力,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迷茫涌了上来,压过了愤怒。
“出去。”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王离看了他片刻,起身,走到帐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项大元帅,守护者让我带句话给你。”
项羽猛地看向他。
“他说:‘败一次,不可怕。可怕的是,败不起。’”
王离说完,掀帘而出。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项羽粗重的喘息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背上的伤口依旧冰冷刺痛,但内心深处,某种东西,似乎正在痛苦的煎熬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那是一种混合了屈辱、不甘、愤怒,以及对虞姬的愧疚,还有一丝…被强行点醒的、冰冷的清醒。他依然骄傲,依然自负,但“败不起”三个字,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从未真正审视过的内心——他不能再败了,否则,不仅对不起死去的弟兄,更对不起为他而死的虞姬。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因为用力过度而崩裂的虎口,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滴在枕边的匕首上。
“嬴政…”他低声嘶吼,如同困兽,
“老子…不会就这么算了!”
“虞姬…你等着…”
“这把刀…会变得更利…”
“会亲手斩了沈无咎,为你…为弟兄们报仇!”
帐外,风雪更急了,仿佛在为这沉重的誓言,添上一层冰冷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