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依范老与诸位所议,细则再议。”
嬴政平稳的声音为持续了几乎一整日的田亩折算之争暂时画上了休止符。厅内众人,无论是精疲力尽的萧何,还是暗自盘算的刘邦,亦或是勉强接受的楚地官员,都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这繁琐至极的“规则”构建,其耗费的心神,丝毫不亚于一场激烈的军前会议。
众人开始陆续离席,揉着酸胀的额角,低声交谈着,话题已从田亩系数转向了晚膳的内容和亟待处理的其他庶务。厅内弥漫着一种事务性的、略带疲惫的松弛感。
然而,端坐于高处的嬴政,却在众人注意力转移的刹那,对侍立一旁的蒙坚递过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蒙坚心领神会,魁梧的身形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至厅堂侧后方一道不起眼的帷幔之后。那里,黑冰台统领庚七,早已如同雕像般静候,他脸上的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陛下,”庚七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地底流动的寒风,“符牌来源已初步查明。并非来自我们之前重点监控的几处商会明面产业。”
嬴政的目光依旧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逐渐稀疏的人群,仿佛只是在欣赏臣下离去的身影,嘴唇微动,声音细若游丝,却清晰传入庚七耳中:“讲。”
“是城西‘济民’炭场。”庚七语速加快,“表面由一关中老户经营,实则三年前已暗中易主。我们的人在外围监视时,发现其夜间运送炭车的路线有异,并非完全前往各坊市,其中一队拐入了渭水方向的一处废弃码头的货栈。
跟踪过程中,与对方暗哨遭遇,交手片刻,对方身手狠辣,训练有素,不似寻常护卫,更像是…军中退下的悍卒,或是专业的刺客。这符牌,便是从一名被格杀的对头身上搜得,其花纹与之前所获类似,但更繁复,中心多了一枚…逆鳞纹。”
逆鳞纹。嬴政的眼眸深处,那丝凛冽的寒意再次一闪而逝。龙有逆鳞,触之必怒。这徐巿,或者说东海商会隐藏的核心力量,竟以“逆鳞”自喻,其狂妄与隐秘,可见一斑。
“货栈?”嬴政捕捉到关键。
“是,废弃已久,但地下似有乾坤。我们的人不敢打草惊蛇,已撤出,留了‘眼睛’在外围。”庚七回道,“陛下,是否……”
“不动。”嬴政斩钉截铁,“既是逆鳞,必有护甲。贸然触碰,恐其断尾潜匿,再难寻觅。盯紧,摸清其人员往来,货物进出,尤其是…与北边,还有与这咸阳城内,各府邸的关联。”
“诺。”庚七身形一动,便欲隐去。
“等等,”嬴政再次开口,“对方既已察觉被窥探,必生警惕。让我们的人,撤远些。用‘流萤’。”
庚七微微一顿:“流萤”是黑冰台最低调、也最耗时的监视手段,利用完全不相干的市井小民、商贩、甚至乞丐,进行间接的、多层的观察,几乎无法被追踪溯源,但效率极低。“陛下,如此一来,进度会慢很多。”
“无妨。”嬴政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落在了那处隐藏在污秽与平凡之下的秘密巢穴,“与这等隐藏至深的毒蛇博弈,耐心,比刀剑更利。朕,有的是时间。”
庚七不再多言,身形彻底融入帷幔后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接下来的几日,议事院仿佛真的步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磨合期”。在范增、张良等人的斡旋下,田亩折算系数的细则小组算是磕磕绊绊地建立了起来,由度支司、监察令以及墨家、农家的代表共同组成,整日里争论不休,但总归是在规则的框架内争吵。
萧何则一头扎进了庞大的灾民安置与后勤标准化的工作中,他展现出的惊人效率和近乎苛刻的严谨,让原本对此不以为然的各方将领渐渐闭上了嘴。连樊哙都被逼着学会了看简单的物资消耗报表,虽然看得龇牙咧嘴,却也明白这玩意儿确实能让他的兄弟们少饿点肚子,私下里对张良嘟囔:“这萧何,真是个管家的妖怪!”
刘邦乐得清闲,每日里不是拉着几个归附的小势力首领喝酒联络感情,就是跑去视察即将划拨给汉军管理的灾民安置点,嘘寒问暖,展现“仁德”,偶尔还会“偶遇”几位颇有声望的隐士或学者,姿态放得极低,倒是赚取了不少口碑。
项羽则大部分时间待在城外军营,操练兵马,震慑宵小。对于议事院那些琐碎争吵,他眼不见为净,全权交由范增处理。只是偶尔范增回来与他商议时,他会不耐地打断:“亚父定夺便是!只要不短了朕大军的粮草军械,这些细务,不必烦朕!” 他依旧保持着超然的姿态,仿佛联盟的行政事务与他这“帝国大元帅”并无干系。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有序的方向发展。连咸阳城内的百姓,都开始隐约感觉到,这“改天换日”之后,似乎并没有立刻陷入更大的混乱,反而有种奇怪的、试图建立秩序的努力。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日午后,张良受萧何所托,前往度支司临时衙署商议一批紧急调往北地边军的药材清单。穿过几条街巷,距离衙署还有百步之遥时,他习惯性地在一家生意不错的汤饼铺子前放缓了脚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街面。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观察市井,有时比阅读无数情报更能感知风向。
忽然,他眼角余光捕捉到斜对面一家绸缎庄里,走出两个身影。前面一人衣着华贵,像是商贾,后面跟着个仆从打扮的汉子,低着头,手里捧着一匹锦缎。这本是寻常景象。但张良的瞳孔却微微收缩了一下。
那仆从的步伐……过于沉稳了。而且,在他低头跨过门槛的瞬间,脖颈与衣领交界处,似乎闪过一抹极淡的、与普通仆役粗糙皮肤截然不同的……旧疤。更重要的是,那仆从在走出店门,看似无意地抬头打量天色时,眼神锐利如鹰,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街面,那绝非仆役该有的警觉!
张良心中警铃微作。他不动声色,依旧慢悠悠地走向汤饼铺,仿佛只是路过。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那商贾他有点印象,似乎是关中一个不大不小的丝绸商人,与几家权贵都有些来往。而这仆从……
他想起前几日,偶然听黑冰台一位外围线人(此人亦为游侠,与张良有旧)酒后提过一嘴,说近来咸阳城内似乎混进了一些生面孔,手脚干净,不像是寻常的江湖人,倒像是……军中退下来的好手,在暗中打听一些官员的府邸和日常行踪。当时他只以为是寻常的江湖风波或是私人恩怨,并未深究。
此刻,这两条线索在他脑中瞬间串联起来。东海商会…军中退下的悍卒…逆鳞符牌…打听官员行踪…
一个极其不妙的推测浮上心头。徐巿这老狐狸,在正面商业网络遭受打击后,并未甘心失败,而是动用了更隐蔽、也更危险的力量——刺客!他们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破坏,而是……精准的清除!意在制造恐慌,破坏联盟核心层的稳定!
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告知嬴政和萧何!张良不再犹豫,转身便欲快步离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辆运载着满车陶瓮的牛车,不知为何,车轴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咔嚓”一声脆响,竟在街心断裂!车上的陶瓮轰然滚落,碎裂声此起彼伏,粘稠的酱料泼洒一地,瞬间堵塞了本就不算宽阔的街道。
车夫惊慌失措的叫喊,路人的惊呼、躲避,以及被阻住去路的其他车马的鸣嘶、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
张良的去路,恰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和混乱的人群阻断。他眉头紧蹙,试图绕行,却被惊慌四散的人流推搡着,一时难以脱身。
他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那绸缎庄门口,只见那商贾和仆从似乎也被这边的混乱吸引了注意力,驻足观望了片刻。那仆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再次扫过混乱的街面,似乎在评估着什么,最终,与商贾低声交谈两句,两人迅速转身,消失在绸缎庄旁的深巷之中。
混乱的街道上,刺鼻的酱料气味弥漫开来。张良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人消失的巷口,又看了看眼前这“恰到好处”的混乱,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意外……真的只是意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