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道路,在深秋的苍穹下蜿蜒,像一条灰黄色的巨蟒,匍匐在荒凉的原野上。联军号称二十万,实则楚军十万,秦军五万,汉军三万,加上数量庞大的民夫、辎重,队伍拉出了十余里的长龙。楚军的赤旗如血,秦军的玄旗如铁,汉军的杂色旗幡则像附着在巨龙身上的藤蔓,共同构成一幅庞大而古怪的行军图卷。
然而,这幅图卷的内部,远不如其外表看起来那般统一。摩擦从离开鸿门的第二天起,便如同鞋中的沙砾,细小却持续不断地折磨着这支仓促拼凑起来的力量。
一、霸王的鞭策与监军的竹简
项羽骑在乌骓马上,猩红的披风在北地干燥的寒风中狂舞。他望着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道路,重瞳中满是不耐。北地郡屠城的惨状如同鬼魅,日夜灼烧着他的神经,他渴望尽快找到匈奴主力,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洗刷耻辱,也证明他西楚霸王无需依靠任何人。
“传令!全军加速!日落前,必须赶到沮水北岸!”项羽的声音如同雷霆,沿着队伍向后传递。
命令一层层下达,最终引起了后勤队伍的混乱。负责押运粮草的汉军都尉王陵刘邦同乡急匆匆策马赶到中军,找到随中军行动的萧何,满头大汗:“萧大人!不能再快了!民夫们已经疲敝,不少车辆开始掉队,再这样赶,粮队就要脱节了!”
萧何眉头紧锁,看向身旁的张良。张良微微摇头,低声道:“霸王心如火焚,此刻劝谏,无异于火上浇油。”
果然,项羽得知后勤队伍迟缓,勃然大怒,派亲兵驰马至后勤司临时驻地,厉声斥责:“霸王有令,贻误军机者,斩!尔等若跟不上,便自行了断,莫要拖累大军!”
气氛瞬间紧张。正在此时,监军司的项佗,带着两名书吏,骑着马不紧不慢地来到中军,对着项羽微微一礼,然后转向那名传令的亲兵,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依据《抗胡暂约》监军司条例,凡军令下达,需记录执行情况及困难。请回报霸王,后勤司已尽力,然民夫体力、车辆损耗皆有极限,强行军恐致粮秣遗弃,反误大事。此条,监军司已记录在案。”
那亲兵一愣,不敢多言,拨马回去禀报。
片刻后,项羽亲自策马而来,乌骓马暴躁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他盯着项佗,重瞳中压抑着风暴:“项佗,你是在用那劳什子暂约,来教训朕?”
项佗不卑不亢,再次行礼:“臣不敢。臣只是依约履职,记录事实,以备查询。联军非一家之军,粮秣关乎全军命脉,不得不慎。”
“事实?”项羽冷笑,马鞭指向后方显得有些混乱的后勤队伍,“事实就是他们太慢!拖累了朕歼灭胡虏的时机!你记录下的,是他们的无能!”
“霸王,”萧何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他上前一步,语气恳切,“非是后勤不力。实在是连日行军,民夫困顿,车辆损坏增多。若强行驱赶,一旦大量粮车损坏或民夫逃亡,前方数万大军将无粮可食啊!届时,纵有霸王之勇,三军亦无力杀敌。”
项羽看着萧何那因连日操劳而显得憔悴的脸,又看看项佗手中那卷仿佛在无声嘲讽他的竹简,胸口剧烈起伏。他何尝不知萧何说得在理?但这“理”束缚了他的手脚,让他感到无比的憋闷。他习惯了令行禁止,习惯了绝对权威,如今却要受这无形的条条框框制约。
“哼!”他最终重重哼了一声,拨转马头,“朕再给你们半日时间整顿!明日若再迟缓,休怪朕军法无情!”说完,他猛夹马腹,乌骓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回前军,留下一地烟尘。
项佗默默地在竹简上又添一笔。萧何与张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规则与绝对权力第一次正面碰撞,规则看似勉强顶住了,但那裂痕,已深可见骨。
二、狐狸的伎俩与暗藏的仓廪
就在中军因行军速度争执不休时,后勤队伍的尾部,另一场“行动”正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一支约五百人的汉军小队,押运着几十辆看似满载的粮车,在一位名叫陈胥刘邦军中机灵的低级军官的带领下,故意落在了大部队后面。等到天色渐暗,前后队伍视线被丘陵阻隔时,陈胥立刻下令:“快!把甲字号车里的东西,搬到那边山坳里去!丙字号车里的粗粮挪过来填上!”
士兵们迅速行动,撬开车上的苫布。只见那些“甲字号”车里,装的并非普通的粟米,而是一袋袋用麻布紧紧包裹、形状规整的物件——那是从秦军武库中调拨出来的、崭新的环首刀和弩机部件!还有少量制作精良的铁甲。
这些精良的军械,被迅速转移到山坳里一个提前勘探好的、极其隐蔽的天然洞穴中。洞口被巧妙地用枯枝和石块伪装起来。而空出来的车上,则被填满了沿途“征集”来的、甚至是掺杂了沙土的陈年粗粮。
陈胥擦了一把汗,对身旁的副手低声道:“萧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料到楚军催得急,正好借机把这些好东西‘掉队’留下。等仗打完了,这些都是咱们沛公的家底!”
副手有些担忧:“头儿,这…要是被监军司或者秦人发现了…”
“怕什么?”陈胥狡黠一笑,“咱们这是‘保护’军械,防止在急行军中损坏遗失!账目上做得天衣无缝,就说车辆颠簸,部分粮袋破损,粮食遗撒,不得已用他物填充重量。这兵荒马乱的,谁查得过来?再说了,咱们沛公现在是后勤总管,这点‘损耗’,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们动作麻利地处理好一切,然后装作奋力追赶队伍的样子,汇入了庞大的后勤洪流。这些被隐藏起来的精良装备,如同埋下的种子,静待未来破土而出,壮大那只沛县走出的狐狸。
三、秦军的沉默与帝王的远眺
与楚军的躁动和汉军的“忙碌”相比,秦军的队伍显得异常沉默和有序。黑色的衣甲,沉默的行进,只有脚步声、马蹄声和车轮声汇成一股低沉的洪流。他们严格按照既定的节奏行军,既不争先,也不落后,仿佛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战争机器。
嬴政(子婴)没有随中军行动,而是坐镇在后方的秦军本阵。一辆宽大的、由四匹骏马拉动的辒辌车内,炭火微暖,他正听着程邈的汇报。
“陛下,项佗今日再次据理力争,记录了霸王强行军导致后勤困难之事。霸王虽怒,却也未再强行逼迫。”程邈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这监军司,竟真能稍稍制约霸王。”
嬴政的目光从车窗外荒凉的景致收回,淡淡道:“制约他的,并非项佗,也非竹简,而是北地的烽火,是联军这脆弱的平衡。他虽怒,却尚存理智,知道此时内讧,只会让匈奴耻笑。”
“汉军方面…”程邈迟疑了一下,“我们安插的人回报,他们似乎…在利用行军混乱,暗中转移、隐匿部分精良军械。”
嬴政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刘邦若不行此小伎,反而不像他了。由他去吧。只要不严重影响抗胡大局,些许损耗,无关紧要。他的贪婪,有时亦可为我所用。”
“陛下圣明。”程邈躬身,随即又道,“黑冰台在北地郡废墟附近,发现了非匈奴制式的箭簇,以及一些…东海商会标记的货物残片。”
嬴政眼神一凝:“果然…徐巿这只老狐狸,不仅想发财,还想借刀杀人,搅乱天下。继续查,找到他们与匈奴勾结的确凿证据。”
“诺。”
嬴政不再说话,再次望向窗外。夕阳西下,将整个队伍染上一层凄凉的橘红色。他看到的不仅是眼前的摩擦与算计,更看到了这条北上之路的尽头,那场不可避免的血战,以及血战之后,华夏即将面临的真正抉择。
外力可促联合,然唯有内生的规则与认同,方能铸就真正的共同体。这句话,在他心中回荡,却不知何时,才能被这支各怀鬼胎的队伍所理解。
夜色缓缓降临,如同巨大的墨色帷幕,笼罩了这支心事重重的联军。明日,又将迎来怎样的摩擦与风波?北方的狼烟,似乎更近了些。